2021年1月28日 雪
清晨时,整个本丸都被无边的雾气弥漫着,缥缈朦胧。温度很低,空气中悬浮着无数湿润冰冷的细小水滴,在低空里如极薄的云气飘散着,整个本丸都是白茫茫的,愈发无法看清远处山间的沟壑和树木的剪影。
亲爱的日记,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喜欢这样的天气,清晨时雾气蒸腾的森林里寥无人烟,寒冷的水汽凝结成晶莹的露珠落在植物表面,还未来得及在熹微的晨光中消逝,就已结成了浅淡的白霜。
我说过,记忆真是玄妙至极的东西,随时光逐渐褪色的记忆并不会完全离我们而去,它在很久很久以前,在孩子还不知事时就已经被永远篆刻进灵魂,遗忘的东西从那时起便不为所觉,直到若干年后某一刻的灵光乍现,它又作为记忆的闪回忽然出现,于是人又恍然大悟:‘啊,原来那时候是这样的啊’——这应该算个惊喜又充满惆怅的联想吧,因为与美好的记忆相对的是时光不复返的永恒真理,人只能在记忆里回味永远回不去的时光。
啊,啊,一大早的不要想无法改变的事了,让我们打起精神吧,亲爱的日记,每天都有计划好的事要做呢。
昨晚半夜还没起雾,现在都冷到结霜了。为了避免刀剑们受寒发烧(话说,刀剑付丧神有发烧的说法吗?),我在灵力中枢上输入灵力,保证每个房间都处于温暖适宜的状态。政府设计得相当精巧,弹出的页面上除了文字还有形象的3D状态模拟,其上模拟着各个选项下本丸的宏观状态,还有刀剑在本丸的实时位置分布。亲爱的日记,这东西让我想起现世里的水晶球摆件,现在雾气迷蒙,雪花飘散的微缩建筑不正是本丸吗。哈哈,设计者一定是位有趣的人。
缀有绒毛的帷幔大多被放了下来,本丸内部并不寒冷。我像往常一样交代了刀剑们今天的安排,战线在往后推进,目前溯行军还只会在白天出现,等到了需要夜战时,我要挤出时间亲自带他们出阵。昼夜变换代表着骤增的敌人强度,受伤概率大大增加,因为我给他们配备了御守,所以不必担心碎刀。我在意的是刀剑能否实施正确的战术,在有限的出阵次数里得到有效锻炼,为此审神者的存在相当重要。
“各位,出阵完成后不准在战场过多逗留,队长做好总结等我回来。”
数珠丸恒次轻阖着眼点头,亲爱的日记,毫不夸张的说,他应该是本丸最令我放心的一位了。药研也不错,只是对审神者的身体健康过分在意了,不希望他一直围着我打转,这振短刀应该到属于自己的更广阔的战场上去,所以我将他编入了近几日出阵的队伍里。
药研站在队伍里,穿戴整齐,一手扶着短刀,面色平静,我看了看他,他也没有询问的意图,我便不再停留,让他们离开。
“内番人员等雾气散了再开始吧。”我迅速写好今天的名单,幸好田里的苹果在前几天就已经摘了,否则也要冻上霜了。
早晨到现在,出阵远征到内番,各种事逐项安排下去,大都是我一人在说,刀剑们大多数情况只静静听着,这种顺从的态度从开始起就一直如此,这种任主人支配揉捏的驯服状态令我很是受用,毕竟再怎么宽容,我也处在支配者的身份上,低位者向高危者示弱再自然不过了,他们顺从的姿态可怜又可爱,亲爱的日记(请不要觉得我是变态,这只是我的一点恶趣味,我是好人,审神者们请向小泉学习)。只是,偶尔也想看到他们活泼一些啊。
除近侍外的几振刀剑,为了提前做准备我安排他们先一步出发,我和狮子丸随后就到。
有刀剑想找我说话。
源清麿和水心子正秀在散会后留了下来,问我伤口的情况。我掀起袖子,手臂的伤口在逐渐愈合了,伤口处的神经活跃着,一阵阵发痒。
源清麿凑近了看了看,弯了弯眼睛:“快要好了,这是好事。”
是吗,希望快点好,虽然是小伤但每次碰到都是折磨啊。
雾气本就浓重,飘扬的雪团更令廊檐只露出若有若现的轮廓。几只叫不出名字的鸟雀在莫名幽深的大雪里忽然出现,撞碎周身的雪雾停到廊檐上,又因为下方人的动作惊得飞起,落到稍远的树梢上。
水心子正秀像是酝酿了很久似的走了过来,这位每次在我面前,明明身材高挑,却总心虚得矮了一截一样,我自己都不在意,他有什么好怕的啊。他的表情,就像把“我犯了错”写在了脸上,生怕别人看不出来。他已经这样愧疚和脆弱,我更不能对他不耐烦,说哪怕一句重话,只是用微妙的宽容态度忽视他单纯疑惑的神态。
他涨了张嘴,挠挠头,有些苦恼地低声说:“……对不起,主人。”
我把视线从树上移到他身上,不理解他为何又要道歉,手臂受伤也是意外,此事过去很久了。
他摆手,“不是,不是因为这个啦。”
“还有别的事?”
“是前几天傍晚,您看我跟源清麿手合来着。我说话惹您生气了,您还说让我闭嘴来着。”
他的样子,真的在因为我无心的一句话烦恼内疚。
想要忘记的记忆又浮现上来,头似乎又开始疼了,我隐晦地握了下拳。如果可以回到那个时间,我绝对不要再那样做了,会被觉得幼稚吧。
我打断他:“不是你的问题,我没有在意,也没有因为你生气,水心子。”
“唉?”他的动作幅度都大了不少。
我叹气:“不要多想,也不用再问我什么了。安心做自己的事吧。”
“主人您的伤……”
“只有一点点疼,我习惯了。”
“那不还是疼吗?”
我无奈:“水心子,你出阵受伤不会疼吗。”
“那当然!可这两个不是……”
“好了。”我打断他,冲他比出一个噤声的手势,他识趣地不再说话。源清麿朝他走了过去。我真的不擅长应付软绵绵可怜巴巴贴上来的刀剑,水心子正秀其他时候是中二少年,也许是害怕我,每次都见到我都战战兢兢。
出发前往政府,狮子王作为近侍跟在我身边。我没有瞒着他的意思,之前我也曾隐约察觉出他在我面前的伪装,但不想过多干扰,就那样接受了他展现在我面前的自己。是否坦诚又如何,真实的他又是如何,他的心里是怎样想的,我虽好奇,但也没到强硬地揭露他的程度。即使面对审神者,刀剑也没必要将自己完全剖白,得到尊重也是理所当然的,没有哪条文规定他们必须坦荡,相对而言,能否包容阴暗面的存在才是对审神者的重要考验。
他自己有时也懒得装,我有所察觉,但都由着他去了。但巴形提到过他在刀剑面前与现在差别很大,我因此对狮子王进行了重新的审视,或许应该让他坦诚些。亲爱的日记,我不想多瞒着他,希望这位在了解审神者后松弛一点,不要整天紧绷着扮演活泼开朗的角色,他自己也会轻松点吧。
他旁观了我们对话的全过程也没多说,只在看到伤口的绷带后少有地皱了下眉,一言不发地听完了我们的交流,在离开时回头朝他们露出一个假笑。
他在想什么呢。
路过天守阁楼下的长廊一角时,我停下了脚步,注意到前段时间随手种下的植物。新生的幼苗长得不高,必须要弯腰下去才能看清楚表面覆盖的一层霜,我伸出手去触摸叶片,植物被冻伤的叶子恹恹地垂落着。抵御不了过分的寒冷,它们大概要冻死了。
我停了下来,狮子王也跟着停下了脚步,他从后面探头过来,不解道:“主人?”
我还在想它能否成活,狮子王跟着撑着栏杆,费力地伸长脖子,也看到了我手里的东西。
“这是什么?”因为我已经伸手过去了,他只在旁边,隔了段距离用眼睛辨别,失败后又喃喃两句说着不知道。
放下生起的一丝惋惜,我松开植物,带他继续走。太刀也不纠结,听着我的话跟了上来,一路虽无言,我却隐约感受到身后一道若有所思的目光,不强烈却一直存在。
一直不回答的话,他会一直盯着我吗。在走了一段之后进入了政府区域,我向他解释:“是礼宫先生拿到部里去的种子,名字我也不清楚。”
礼宫惯常不喜欢回家,每次扛不住压力也是办完事后匆匆回来,倒是每次都从家族里带些什么,全是珍贵稀奇的东西,他却当播撒稻谷一样肆意挥霍,对家族的一切都弃如敝履。记得这种子也是他上次回来,潇洒地走遍了部里四处,施施然路过的时候敲门进来,随意放到桌上说是伴手礼什么的。我不擅长养护植物,只在回本丸后想起这事,试着种了下去,没想到成功发了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被冻死了仍有些可惜。
“这样啊,”狮子王在身后说着,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大概在跟平时一样笑吧。很好看,看久了觉得虚假。
我放慢了声音:“不想笑就不要笑了。”
他忽然沉默了,我又说:“想说什么就说吧,总感觉你在强装着很开心,用不着那样。”
我想了下,加了句:“很累。”
在一段时间里,我们之间只有彼此的呼吸声,直到太刀终于打破了沉默,声音不再上扬了,失去了甜蜜的意味,变得更加真实,甚至可以用冷漠形容。
他像在说着无关紧要也不关心的话题。
“……真没意思啊。”
“主人觉得我现在这样说话好吗?讨不讨厌?”
“……算不上。”
轻飘飘懒洋洋的声音传入耳朵:“那就是喜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