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热的触感传至她的掌心。
新生儿的啼哭就近在耳前。
王逸然漠视着陆景冥鲜活的反应,蜷起五指,逐渐使出力度。
刚出生的婴儿脆弱无比,外界的任何触碰都能对他造成伤害,而唯有死,才能阻止他长大以后做出的恶行。
反正他的出生就是个错误。
谁来纠正结果都是一样。
她在心里劝慰着自己,再大的良心都不应该放在杀己仇人的身上,哪怕对方现在还是个未满月的婴儿。
在崖上遭遇的一切快速闪现在脑海里,以往流过的每一滴血都让她心中刺痛,心理负担在恨意不断汹涌的过程中消失无影。
王逸然定定地盯着陆景冥,手上的力度一点点加大,强劲到一定程度时,她闭眼偏过头去,五指开始摁住他跳动的脉搏,掐住他的脖颈。
正欲猛然收缩之际,手腕下方突然传来一道小面积的柔软触感,她惊愣地睁开眼,目光下移。
一双比她小上数倍的手,不知在何时倾尽全力向她靠近。
第一次,她第一次在梦里感受到了活着的气息,从被困在梦里的那一刻起,身边所有人都看不见她,听不见她讲话。
她不存在于任何活人的眼中。
像个灵魂离体的死人。
本以为这种日子,这种情况会持续到以后,久到让她忘记自己在梦外的存在,哪曾想,现如今她最讨厌的人,出现并帮助她打破了虚无缥缈的万千幻境。
他看似什么都没做,又好像什么都做了,握着她的手腕向她求情,靠近她让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彼此。
这一刻,王逸然对陆景冥的感情十分复杂,复杂到想法动摇,掐住他脖颈的手不论如何都使不上力了,甚至有些颤抖。
不是出于良心,也不是出于犹豫,而是出于心底抱有的最后一丝希望。
她要自救。
在这个逃不出的梦境里,陆景冥是唯一一个可以看见她,触碰她的人。
若他此时被自己掐死,那么梦境很有可能会随着梦主人的消亡,而发生巨大的变化。
她不能因此被困死在梦里。
先前她被仇恨冲昏了头脑,全然没注意到她可以触碰到陆景冥,而今冷静过来后,她心中再气也只得忍下去。
忍到最后,王逸然与谭韵罗一样,对这条生命并不待见,他的降生,使新帝更加忌惮他那手握兵权的父亲。
陆霆旭在狱中病重的那几日,谭韵罗焦急担忧得连月子都不坐了,在寒冬腊月天,冒着鹅毛大雪去到将军府前,跪着恳求林守义救夫。
林守义与陆霆旭乃是生死之交的战友,当初兄弟落难他就有意帮助,只是眼下局势,谁都是泥菩萨一尊。
急忙搀扶起谭韵罗以后,几番顾虑犹豫下,林守义一口答应了下来,让妻子杨虞代他去。
自古帝王喜好掌权,厌恶所有分权的人,陆霆旭入狱有这其中的原因,如今林守义想为他求情,必不能亲自出面,以武将的身份进宫,引起新帝的不悦。
漫漫长夜里,飞雪飘旋在半空,为屋檐披上了一件厚厚的白色新衣,宫灯照明了整座养心殿,外头寒风呼呼地吹,吹入殿内之人的袖口里。
顾胜今有些冷地拢了拢袖角,静静地看着面前人的动作。
李旭章不紧不慢地批阅着御案上的奏折,抬眸看了一眼底下的人,笑着问:“爱卿啊,你都在这儿站了半个时辰了,冷不冷?”
“回圣上,臣不冷。”
“哦?真不冷?”皇帝话里有话,“那想必,冷的另有其人。”
这人是谁,他们再清楚不过。
顾胜今欲言又止,将目光移向御案上的红梅盆栽:“嗯,六道轮回,世间万物尽在四季当中,生灵有别,能言者言冷,不能言者则独受其冷。”
“爱卿是想说,能言者言冷是一种抱怨?”
“非也,微臣的意思,是能言者,不能言者,皆在圣上的考验当中。”
“考验?”
“对,圣上可曾听说过一句俗语?”
“什么俗语?”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李旭章饶有兴趣地停下笔,合上批好的奏折,右手撑脸道:“这句俗语朕自然听过,爱卿想表达什么?”
顾胜今盯着那枝盛开的红梅道:“俗语适用性极广,不仅能运用于民间,也能运用于朝堂政事,圣上觉得您右手旁的那枝红梅美吗?”
李旭章看向红梅:“美。”
顾胜今又问:“那倘若这枝红梅生在夏季,圣上还会觉得它美吗?”
“不会,夏季的梅并不会盛开,不仅枝干光秃,就连香味也浅淡似无。”
“那便是了,同为梅,夏季的梅无花,冬季的梅却能开得灿烂,我们之所以喜欢梅花,不是因为它有多么绚丽夺目,而是因为它傲然盛开于寒风冰雪中,依旧能芳香四溢,铮铮不屈。”
“梅能如此,又何况是人,当下乱局,要想辨认夏季的梅何其容易,只是此举难免会无视了冬季盛开的梅,寒风冰雪越是摧压,它就越是开得灿烂繁茂。”
“物与境遇相结合,方能见出,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世间看法难以统一,有时,追求奇异并不见得是件坏事。”
李旭章认真听完这些话,仔细琢磨着其中的深意,沉思良久,开口确定:“爱卿是想告诉朕,有时拥护朕的人并不是为了朕好,而谋逆朕的奇异者才是为了朕好?”
顾胜今道:“拥护者,奇异者是不是为了圣上好,臣不敢妄下定论,臣之看法,皆是出于百姓父母官的职务见闻,臣辅君,圣上的看法,自然要比微臣高上一等。”
“爱卿真会夸人~”
李旭章眯起金色的妖眼,笑道:“陆丞相吃亏就亏在这上面,他一个武将出身的人,心直口快也就罢了,行事还考虑不周,偏偏朕又不够有耐心等到他能说会道,如今他也在那狱里待了几日,爱卿觉得,朕什么时候放他出来比较好?”
“该是圣上谅解他之时。”
“谅解?”年轻的帝王抬手抚玩着红梅,用余光观察着顾胜今的反应,故作深沉,做出一副可怜又无奈的表情,“其实朕昨日就反思过了。”
“朕的父皇在位时,你们就辅佐他在侧,行事风格自然是按照他老人家的喜好来,而今朕登基称帝,要想让你们突然改变,倒也难为了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