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北短暂地应了一声。
但很快,他身上笼罩下一个影子,而他也诧异地仰起脸。
方野在他身前弯腰,双手按住他的肩膀:“你真的不会挽留我吗?”
原北看着他。明明是方野占据优势的姿势,被按住的人却像是在俯视他。
慢慢的,那双漆黑的眼睛弯起,露出笑意。“你想得到什么答案?”原北问得很柔和。
方野说:“我要听真话。”
原北用气声笑了一下:“真话。”
他不知道在笑谁,手跟着抬起,掌心覆盖住方野的手背,温热的皮肤紧密相贴,随后轻轻握住。
方野一怔,毫无反抗,原北双手拢着他的手,合在身前,垂着眼睛看了片刻。
“上学时候学的抽烟。”原北突然开口,“那个时候压力大,平时没什么消遣,所以就开始抽了。后来还是觉得不好,对这东西上瘾……太差劲了,所以就戒掉,回来的时候东西都是请的人帮我收拾,他们把这些都装进箱子里了。”
原北松开手,方野的手霎时间冷了一冷,令他本能地想再抓回去。
他没抓到东西,袖子被拽了拽,虽然身体有点僵硬,还是顺着原北的意坐下。紧接着,原北就靠了过来。
41
“这是真话。”
他的大腿、他的手臂传递出一种温度,呼吸轻而稳定,手搭在方野的肩膀。
“还有一句真话。就是情感上我不想你走,可是理智上,分开对我们都好。”
他们的姿势亲密如同热恋中的爱侣,只是交谈的内容不大好听。
方野同样放轻声音,嘴唇靠近原北的耳朵:“你当初离开我也是出于理智上的考虑吗?”
原北罕见地沉默了一下,还没来得及组织语言,方野继续说:“是我贱,你抛弃过我一次,我还想再被你抛弃第二次。”
说完后,方野竟然体会到残忍的快感,就像握着双刃剑去刺人,刺伤他人的时候,自己的手心也鲜血淋漓。
可是说完这句话后他却不敢抬头去看原北的脸,他知道自己在恐惧什么——他怕原北会露出让他瞬间一败涂地的表情。说出刺伤原北的话已经很困难了,假如再看到原北难过的表情,方野会先一步跪下去。
既然决定要走,那就不应该再奢望留下。
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方野站起身:“我明白了。……我会订最早的机票。”
原北的体温好像还在他身上留有余温,方野提前感受到一股寒冷。
他不由得蜷起手指,正在此时,原北在他身后,说道:“等一下。”
话语利落又淡漠,听不出情绪。
方野后背一僵,在他意识到之前,他已经停住了脚步。
只要原北用那种语气说话,方野就只剩下一个本能:服从。
其实这才是他一直想要的……这个念头如同一线雪亮的刀锋,在他后脑滑过。
“你想要真话,那我告诉你。”
背对着原北,方野不知道他是用什么表情、什么姿态说出这些话。
“你也知道,我们的事被发现了,家里要求我直接出国,删掉联系方式……反正都是常见的手段,不出奇。那段时间我被关起来和所有人都没有联络,所以你联系不上我也是正常的。”
“后来呢?”方野下意识追问,他发觉自己的嗓音阴沉又紧绷。
“后来,”原北笑了笑,他语调意外得和缓许多,“出发的前一天晚上我翻墙跑出去,打车到车站,坐了一晚上的火车,中午抵达阳城火车站。”
他的叙述不紧不慢,方野攥紧了拳头,死死盯着右前方的鱼缸。
可他控制不住地被带回十一年前的那个中午,夏季白热的日光和高温下扭曲的空气,它们笼罩着如今已经废弃的灰色火车站。而当年站在那里的原北,在想什么?
“我想终于到了,因为着急,直接在火车站那里打了辆黑车,没有经验啊。”原北像是回忆以前做过的蠢事一样发出自嘲的笑声,“那辆车刹车坏了,下一个路口就发生了车祸。我还好,司机直接昏迷。当时我坐在很烫的路面,身下是血和车的零件,周围围着人,我才开始想我是图什么。”
方野听不下去,霍然转身,原北却十指交叉,他专注地凝视着交缠的手指。
“真话就是我在车祸现场站都站不起来,暴露在那么多人的目光下只能坐着等救护车。我在想我是为了什么回来?我是为了你逃出来,可就算我们见了面,然后呢?方野,我们没有钱、没有学历、没有可以谋生的工作,难道我能光靠跟你谈恋爱就活下去?”
他纠缠的手指因为用力,指尖发白,手背上的骨节也跟着鲜明地凸起。只看这双手,这是一双处于痛苦中的手,可原北的脸和声音,没有分毫痛苦显示出来。
方野好似变成一个浮于半空的幽灵,他的思维是迟钝的,仅仅看着他自己走过去,蹲在原北的腿边,拢住他的双手。
在温暖的室内也冰凉的手。
奇怪……为什么他的手也是凉的?甚至连帮原北暖一下都做不到。
方野试图分开原北的手指,可太用力了,他甚至掰不开。
“我到医院后联系了家里,等到可以出院后,立刻离开了。当时我发誓,这辈子我都不要再踏上阳城的地,不过还是食言了。”
原北的手慢慢松开,被方野紧握着,冷得像冰。他面上仍然带着笑容,漆黑的眼睛盛着灯光看向方野:“方野,你怎么哭了?好吧,是我对不起你,因为是我主动放弃的,也没有那个勇气亲自告知你。”
他抬起手腕,方野的手也跟着抬起。有什么温热的液体落在他们交叠的手上,是方野的眼泪。
原北静静看了会手上的水渍,突然他靠近,近到方野可以碰到他的呼吸。
原北用嘴唇吻掉了方野脸上的泪水。
他的嘴唇柔软、温热,将泪水的痕迹吮干净的时候,仿佛花瓣落下。
就像一道电流击穿了所有的神经,方野猛地把他的双手按进沙发里,撑在原北的双腿两侧。他跪在地上,仰头看着原北稍显诧异的面容,低声说:“你是对的……”
原北疑惑地问:“什么?”
“你不来找我,是对的。”方野低声说,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砂石,碾磨过喉管和声带,留下绵延的隐痛,“我当时以为我被你抛弃了,我想如果见到你,我就想办法杀了你再自杀,这样不用去考虑别人,我们也可以一直在一起。”
“有几年,我一直是想着,只要能见到你,或者说只要命运让你出现在我面前,我就一定要杀了你,不惜一切代价。我就是怀着这样的仇恨活着……直到有天我看到新闻,大学遭到袭击,遇难者有我国公民……”
他抽了口冷气,一时间说不下去。原北勉强抽出一只手,按在了方野的后脑。
方野顺从地跟着他向前靠,额头抵住原北的胸口,闻到他身上的香水味道。
“我不知道你在哪所学校,但是我突然想,如果那个人是你呢?如果你死了呢?”
每说出一个字,方野都似乎从额头抵着的地方感受到下面的心跳。他被这个心跳控制了,不假思索地说:“那时候我才明白,就算你抛弃我、忘记我、和别人在一起,都无所谓,我……我不想让你死,我已经够失败了,就让我这样下去吧……你是最应该成功,最应该幸福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