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栖梧看看装满粮食的牛车,又看看皎雪骢,呆呆道:“谢姐姐,这只有一匹马,我……我怎么好和你共同骑一匹呢?”
女子与男子怎可同骑在一匹马上,太……太暧昧了!
谢廷玉:“你先下来。这匹皎雪骢给你骑。”
待将王栖梧接住放下,谢廷玉双手拢在唇边,吹出一串清越的哨音。不多时,一匹通体乌黑,四蹄雪白的踏月骓自巷尾疾驰而来。
两人各骑一匹马,沿着昨日捉贼的线返回。
凡是被无端掀翻摊位的商贩,都能得到一袋粮食并一贯钱的补偿。
刘大娘还在为昨日掉在地上的几个花团蒸糕心疼不已,一脸愁眉不展。见有人送来一贯钱和一袋上等粳米,顿时喜得嘴角咧到耳根,眼睛都笑成了两条缝。她搓着手,一边道“娘子真的是大善人呐……哎……我真不好意思”,一边将钱和粮食都接过来。
谢廷玉并没有想要传播美名的念头,但跟着她一道出来的四位仆妇可是受到韦风华的授意,在递送粮食的时候有意地提醒“这是我们陈郡谢氏的二娘子”,“这是我们家娘子,谢廷玉,是谢大司徒的爱女”,“昨日捕贼的英气女郎就是我们家娘子”之类云云。
王栖梧也在一旁帮忙分发钱粮。耳边突闻一阵吆喝声,他扭头看去,正巧看到一位十七八岁的女郎牵着个总角小儿站在蒸糕摊前。
那小贩掀开竹蒸笼,氤氲的白雾中,露出十几个小巧可爱的水晶糕。
回忆就像潮水一样,猝不及防,将王栖梧吞没。
“璇玑姐姐,我要这个水晶糕,还要那个红糖糕。”
“嘘……我给你买,你可不许给你母亲讲,我又偷偷带你出来买这些吃了。”
“嘻嘻,我就知道你最好了。”
稚嫩的童言犹在耳畔,那人的音容笑貌却已模糊,当时只道是寻常。斯人已逝,许多的旧日欢愉早就像枯败的花朵,零落成泥,再难寻得半分痕迹。
兀自沉浸于回忆中,忽有一股甜香从身侧传来。
王栖梧怔怔抬头,看见谢廷玉递来一个油纸包,里头躺着几个刚出炉的花团蒸糕。
谢廷玉:“我看这几个糕点成色不错,你尝尝,说不定合你口味。”
她说这话的神情竟与记忆中的璇玑姐姐有那么几丝微妙地重合。
王栖梧垂首,眼睫微颤,接过油纸包,拿起花团蒸糕咬上一口,几滴清泪猝不及防地滴落在糕点上。
谢廷玉诧异,面上带着几分不理解:“……难不成这糕点好吃到你流泪?”
王栖梧喉结艰难地滚动,将满口甜腻连同旧日记忆一并咽下。他点点头,又勉强吃了几口,才仔细包好剩余的糕点,“多谢姐姐。糕点很好吃,只是…”他强扯出个笑,“只是我终究不像以前那般嗜甜如命。这些东西吃多了不消化,亦会发胖,我还是少吃点吧。”
他没有说出口的真正原因是,当母亲的棺椁从北境运回来时,小小的他跪在灵堂哭哑了嗓子。他日日盼着母亲,和璇玑归家,等来的却是母亲战死,和璇玑尸骨无存的噩耗。
从早到晚,他睹物思人,泪止不住地流。
看见街边蒸糕摊,就想起璇玑偷偷带着他溜出府买零嘴。看见弓箭、箭靶,就想起母亲在一旁看着璇玑练习箭艺。看见路上并肩而行的两位女郎,就想起母亲和璇玑在府内一同走的场景。
吃着最爱的糕点时,会哭。眺望街上巡逻的金吾卫时,会哭。梦里见着璇玑和母亲,还会哭。当真是应了那句话,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如此日夜以泪洗面十余日,王栖梧圆润的脸颊迅速消瘦下去。后来年岁渐长,他主动求祖母延请武师,开始学习骑射,与一些基本武功。如此,便彻底从珠圆玉润的孩童长成如今清矍修长的郎君。
谢廷玉看到王栖梧发红的眼尾,一甩马鞭,“我带你去逛一会?”
王栖梧难掩眼中的失落,讷讷点头。
两人骑马沿着秦淮河畔并行。
夕阳西下,河面上水波粼粼,倒映着两岸灯火,水面上招枝花展的画舫上丝竹声声。伶人婉转的唱词随风飘来。那些船只多是风月场所,谢廷玉刻意避开热闹处,只带着王栖梧在僻静的河岸散步。
不一会,有数盏河灯顺着水流而下。
在这边,总有小贩会兜售各色河灯,其中讲究颇多。比如,素白的莲花灯是专为祭奠逝者而制。常听人说,若将思念寄托于灯,待河灯顺流远去,天上之人便能收到这份心意。
谢廷玉眼见着王栖梧买了两盏白色莲花灯,几番到嘴边的话终究是忍不住吐出来,“这种灯是给已故之人用的。”
王栖梧拿起毛笔,在其中一盏上写着,赠母亲王琢璋,“我知道。”他又拿起另一盏,缓缓写上赠挚爱王璇玑,“我买给我母亲和……我的心上人。”
谢廷玉五分诧异五分不解,暗自思忖:之前在王氏园子里待时,也没听人说给王栖梧定了一门娃娃亲呀。王栖梧不过才十六七岁,这……这怎么……就突然多了个……已故的意中人?这王家人怎么不管呀?
王栖梧小心地捧着莲花灯,伏身将灯放入河中。两人立在河畔边,无声地望着两盏莲花灯随河流渐漂渐远。
母亲与璇玑于建安十六年秋出征,十七年初冬传回死讯。十一年过去,故人笑貌犹在眼前,却只能以莲灯寄托哀思。
王栖梧擦着泪眼,声音低哑,“廷玉姐姐,我们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