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武长青便听到一阵瓷盘碰撞的细微声响。
抬头望去,就见身着紫色襦裙、腰系靛蓝围裳的崔时钰已端着两道菜朝他走来。
她手托食碟,边走还不忘招呼邻桌客人,一束暖阳映照在她的脸上,能看清那张如脂玉般莹润小脸上的细小绒毛。
武长青敛了眸子,一时之间竟有些不敢看她。
崔时钰已走到案前,清越的声音在身侧响起,“武铺正久等啦。”
近看之下,她眉如远山,眸若点漆,鼻尖还沾着一点点灶灰,更添生动。
武长青耳根发热,“崔小娘子客气了,小娘子新店开业,不能不来。”
说着拿起放在一旁的漆盒,“小小贺礼,不成敬意,还望崔小娘子收下。”
崔时钰今日收了不少礼,都快收出经验了,福身道谢接过,打开一看,竟是一株绿意盎然的金钱草盆栽。
这时候还没有发财树,金钱草便是最能代表招财寓意的植物。
招财啊发财啊什么的,谁不喜欢?
她低头看了看怀中叶片长得像钱币一样的盆栽,欢喜道:“多谢武铺正,我定会好好照顾它的。”
“崔小娘子喜欢就好。”
“那便不叨扰武铺正了,菜肉都是刚出锅的,还请趁热用。”崔时钰说完又是一礼,欢欢喜喜地捧着金钱草离开了。
见她脚步轻快,是发自内心的喜欢,武长青长舒一口气,一颗心放进了肚子,这才将目光移到面前的菜肴之上。
然后就被夺去了心神。
雪白瓷盘中,青碧豆角煸出了金黄的虎皮纹,里头的芯子依旧碧绿鲜嫩,微微蜷曲,咸香混着热气从每一纹皱皮里钻出来。
旁边那道琥珀肉更是令人惊叹。
四四方方的红亮肉方垒成小肉山,浓稠的酱汁顺着肉块缓缓滑落,在盘底积成一汪酱色。肉皮油亮,肥肉部分几近透明,仿佛下一刻就要化开,瘦肉吸饱了酱汁,红褐油亮。
从横截面瞧过去,肉皮油润发亮,肥肉晶莹剔透,瘦肉丝缕分明,真真是如同琥珀一般。
难怪叫做“琥珀肉”。
不说味道,光是瞧这色香,便足矣担得上“招牌菜”三字。
武长青咽了咽口水,他喜欢把好东西放在最后吃,没动肉,先握着筷子挟起一段豆角。
外头煸得焦酥,内里却还锁着鲜嫩,刚入口时有丝丝辣意,想来是里头添了食茱萸,但不多,是以辣味来得快去得也快,转头就被豆角本身的清甜接住了,蒜香、微辣与豆角本身的鲜香层层递进,别有一番滋味。
武长青忍不住在心中赞叹:妙极!
干煸豆角看似寻常,但若想做出好滋味同样不易。
窥一斑而知全豹,崔小娘子的绝妙手艺,从这寸段豆角之中就能窥见一二了。
武长青配着豆角送了好几口米饭,这才将筷子伸向一旁的琥珀肉。
那肉块炖得软烂极了,颤巍巍的挂在筷头上打晃,几乎叫人不敢用力。
武长青直接把一整块肉块吞进口中。
咸鲜的浓香在舌尖轰然炸开,肥肉入口即化,脂香浓郁却又丝毫不腻;瘦肉也好,一点都不柴,酥烂中带着嚼劲,越嚼越香,好吃得把舌头都快吞掉了。
武长青满足地“嗯”了一声。
他没配白饭,空口吃的,满口都是油脂的丰腴荤香,却不觉得有丝毫的油腻之感。
更是妙极!
武长青又连尝几口,越吃越觉精妙,脆嫩的豆角与丰腴的琥珀肉一油润,一清爽,交替入口,不知不觉间,两盘菜已去了大半。
吃了这么半天,他心中有了数:这琥珀肉,大约是用豕肉做的。
他全无觉得豕肉是贱肉的想法,只是想,长安城中,怕是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将豕肉做得如此咸鲜味美了。
不愧是崔小娘子。
其实,崔时钰这番不过是借了东坡先生的光——那可是大名鼎鼎的东坡肉!
当年苏东坡先生在杭州疏浚西湖,百姓们感恩戴德,抬着猪羊美酒来谢他,这位大文豪便亲自下厨,将五花肉切作四方块儿,不用一根绳子捆扎,慢火煨炖出来,香气飘了满城。
自此,东坡肉一战成名。
这个时代没有东坡先生,崔时钰便给这东坡肉更名换姓,称为琥珀肉。
原因有三:
一来,经过长时间炖煮,红烧肉裹满晶莹红亮的酱汁,光亮油润,犹如一块蜜色琥珀宝石;二来,琥珀一词容易让人联想到“玉碗盛来琥珀光”的诗意画面,更符合唐朝人民文雅的口味;三来,规避豕肉二字,不给食客们戴有色眼镜的机会。
可谓是一箭三雕。
武长青这边已经空了一碗米饭,仍意犹未尽,思考要不要再添碗饭的档口,忽听邻桌老丈扭头问他:“武铺正,你点的这肉可是琥珀肉?”
这人他识得,乃是长安东市布庄的冯掌柜。
从东市跑来南坊最南,这一趟也是真爱了。
武长青客气点头:“正是。”
冯掌柜眼光发亮地问:“味道如何?”
武长青毫不犹豫给出答案:“长安第一。”
他正好奇对方为何有此一问,低头一看才明白,原来热气蒸腾,他这盘琥珀肉浓郁的肉香不知不觉已弥漫开来。
肉香浮动,不由分说地闯进每个在场之人的鼻子,霸道地勾着人的食欲。
食肆内也随之发生了变化,原本各自用餐的食客们,都不约而同地抽动着鼻子,把目光投向了自己案上的琥珀肉。
武长青不由发笑。
他这算不算是给崔小娘子打了广告?
听到他的答复,冯掌柜舔舔嘴唇,下一刻便招手唤来阿锦:“小娘子,给我也上一份这个琥珀肉!”
虽说一碗菌菇索饼已经差不多吃饱了,但架不住这肉实在是香啊!
而且,就连武铺正这般不苟言笑的人都倾力推荐,焉有不吃一次的道理?
这琥珀肉他必吃。
就跟推倒了多米诺骨牌似的,食肆内陆续响起此起彼伏的呼唤:
“某也要一份这个肉。”
“给我们这桌添个琥珀肉!”
“店主小娘子,那红亮亮的肉还有没有?”
“……”
崔时钰从后厨出来,见这情景先是一愣,而后忍不住莞尔一笑,心想这位武铺正倒是替她招揽了好生意。
她趁热打铁,朗声道:“诸位客官,并非儿自夸,这肉要配着饭吃才最够味。”
试问,谁能拒绝一碗红烧肉盖饭呢?
于是又有人道:“行,就听店主娘子的,那便再添碗饭。”
“我也要添!”
“来了来了!”
阿锦穿梭在各桌之间,脸上挂笑,托盘上面垒着一碗碗冒尖的白米饭。
武长青见状也很高兴,低头继续吃起来。
这次他特意将肉汁淋在了米饭上,莹白的饭粒裹上了油亮的酱汁子,浓郁的肉香渗进米饭,米香与肉汁混在一起,吃起来是说不出的香。
因用来炖肉的卤汁是崔时钰提前备好的,一锅肉熟便下新的一锅,是以出菜速度极快,不多时,一盘盘琥珀肉就流水似的端上了各桌。
食客们淌着口水看武长青一人吃了半天,早已迫不及待,肉一上桌便马上举起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