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月圆在仔细端详他拉弓的姿态,低头拿帕子擦了擦脆李子,咬入口中。果肉绽开,咔嚓一响,恰似他的箭头裹挟力道,牢牢定在靶心一点红。
就是会射中的。
围场远处,爆发出一阵叫好声。
程月圆不知是谁又赢了大宛良驹,谁又饮了御赐葡萄美酒,只看见一连三箭,不偏不倚入红心。
真是了不得。
她又想到了东市走马,那张损坏财货清单,那只嗡嗡嗡绕着他耳朵飞却被无视的小虫子。
三箭毕,闻时鸣依然没要小内侍给的花束,而是去了最靠近天子御帐前的那一列靶。
“闻三郎君天资禀赋那么好,实在是可惜了。若是身体康健,闻家必定能再出一位小将军。”
程月圆没回应严三娘的这句感慨,“夫君他去射那黄靶子做什么呀?这是第几号,怎看不到?”
“我知道我知道,”严小娘子抢答,目不转睛地看黄靶子上的落箭位置,“《周礼》有五射,白矢、参连、剡注、襄尺、井仪,我猜闻三郎君想做个井仪射礼,四矢连贯,成纵横两道的‘井’字。”
程月圆想了想,“有多少次机会?”
严三娘回忆:“没记错的话,一共纵横四点,一共十二次机会。因为是在御前,压力大容易弄巧成拙,历年来挑战的人都不算多。”
“那优胜者的奖赏是什么啊?”
“奖赏可以自己提,答不答应要看陛下了。”
“这样啊。”
程月圆语气淡淡,对此没有太大期待。
沉浸练习会成一股动势。
周遭嘈杂消失,靶心在眼前变大,箭矢脱弓变慢,与射箭有关的五感变得极其敏锐。而一旦脱离了熟悉的环境与动势,重新适应要费另一番功夫。
严三娘却困惑,明明之前闻三郎射一个普普通通的靶子,她都看得津津有味,此刻却像是早知结果,敛下眼睑,捡观赛台随处可见的新鲜柳枝编着玩儿。
“少夫人不看吗?”
“不看不看。”
“可是……闻三郎君第一箭就中了一角哎。”
严三娘不时地向她转达渐渐成型的井字,
可慢慢地,她安静下来,明白了程月圆为何不再看。闻时鸣开始显露出吃力模样,肩背衣衫晕出小片深色,拉弓手臂不再稳,每一次调整都比上次费时。
青年郎君的背脊依旧挺拔,姿态从容。
可动作里的迟缓,只要有心观察,就能发现。
他的确是个体弱的郎君,比大多数人畏寒怕冷,比大多数人容易疲惫,当然也更容易耗尽体力。
严三娘不知自己是想程月圆看还是不看,连声音都禁不住低下来:“少夫人,剩下最后一箭啦。”
东南西北角,还缺西角。
程月圆抬头,正是闻时鸣绷紧了手臂,将轻弓拉到最满时,“中不了的。”她摇头,她比在场绝大多数女郎都懂弓箭,光是看姿势,就猜得出大概。她垂眸,将编成手环的柳枝收尾,想着待会儿见了给他戴。
手臂忽而被严三娘拱了拱。
“少夫人,三郎君在找你呢。”
“啊?”
她掀眸去看。
闻时鸣没有放箭,挽如满月的轻弓倏尔收回,往观赛台这边逡巡。他额角有汗,在春晖下镀了微光,一双眼眸如静水深潭,胸膛随着急促呼吸而起伏。
“夫君夫君,我在这里呀!”
程月圆套着柳枝手环,冲他粲然一笑,又拿披帛做了个擦汗的动作,不管他听不听得见,“擦擦汗,歇一会儿再拉弓,歇一会儿。”
闻时鸣的确听不见她说了什么。
春风不解意,只送来徐徐微凉,小娘子衣裳轻紫,裙摆雪净,整个人清新鲜妍,在不远处手舞足蹈的模样,好似枝头鸟雀啾啾热闹。
想都知道,不是什么非听不可的碎碎念。
他弯眸,转回身去,一呼一吸,额角清汗从眉弓落到眼睫,他用袖子随意抹了一把,等力气恢复。
绿柳不再摆荡。
金铃停止喧嚣。
风停了,靶心红漆的一角又变得无限大。
闻时鸣轻轻拉弓,咻一声,箭矢轻旋,空缺的“井”字被补上了完整的一角。
御帐之内。
景宣帝难得龙颜怡悦,听着身边大内监的禀告。
“哦?闻三郎全了射礼,他要什么?”
“三郎君说他夫人喜欢十三号彩头,想陛下赏赐。”
“十三号是何物?”
“一套如意云头纹的金碗金杯盏。”
倒是个实诚人,景宣帝淡笑,点头允诺。
大内监命人从临时做库房的营帐内寻到对应物,携着这套宝光熠熠的碗盏,正要去闻时鸣面前。
脆亮清润的女郎声线斜插来:
“夫君夫君夫君!”
大内监眼前一晃,紫白裙裳,金钗招摇的小娘子一阵小旋风似地跑来,拉起闻三郎的手腕,又一阵小旋风似地把他拐跑了,往围场边缘的绿柳荫下去。
小夫妻的对话还在风中飘着:
“夫人要带我去哪?”
“不知道啊,我好高兴,先满场乱跑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