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北盯着活,就像一直以来那样,用那种不看活物的眼神看着他,告诉他:【他是什么,是人,是怪物,还是其他的什么,从来不由别人决定,更不是由你这个东西决定。】
【他一直很清楚,自己是什么,要干什么,哪怕意识全无,哪怕身处炼狱,他也会反复提醒自己,自己是人,活生生的人。】
被刻成门牌的生日,记忆中模糊的庄北,永远不会消失的痛觉……这些明明会让笛安痛苦的东西,他不是不能抛弃,而是不愿意抛弃,因为那是他作为人,作为活生生的人,最后的依据。
【而把人命做游戏,视痛苦为欢愉的你,才是真正的,异类。】
庄北看着不再说话的活,忽然也笑了,笑得极其轻蔑:【你想让他变成你的模样,是想证明,人也不过如此,人也能变成你,你也能成为人。】
【可惜,他永远不可能变成你,你也永远不配成为人。】
“看来,你们人类确实很善用语言做武器。”活沉默了许久,才表面云淡风轻的回应了一句。
庄北又勾了勾唇:【别说那么文艺,我只是在骂你。】
活的身躯非常明显的僵直了一瞬,随后一声不吭的消失了,甚至没有走完投票的流程,只留略显呆滞的笛安独自在原地。
“你在的,对吗?”笛安也意识到了什么。
“你在的!对吗!”
没人回答笛安,他瞪大了眼,望着荒芜的天地,忽然放声笑了起来。
“你在的!你一直在的!”
笑着笑着,泪就流了出来,但他的眼中的那些混沌迷茫却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锋芒尽显的坚定。
“只要你在……”
往后数不尽的时间里,不,不能说是时间,因为活中没有时间,在一次又一次的死亡中,笛安身不由己的陷入疯癫,又会时而乍然恢复清醒,日子浑浑噩噩,孤独无边无际,但他却始终认定,自己不是独自一人。
他偶然看见漫天的花瓣,会笑着对空气说:“真美,对吧。”
利落击杀完一只怪物,他也会在血污中抬头微笑:“我很厉害吧。”
闲来无事,他还会在万神殿摆满祭品,神情温柔语气却带着些埋怨委屈:“你好像忘记告诉我……”
“你什么时候会出现?”
哒一声,一向空寂的万神殿踏进一只脚,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朋友,我看你病得有些严重。”
笛安转身,脸上柔情尽散,只剩寒意逼人的笑:“你谁?”
“孟从。”
孟从穿着那身白风衣,看向笛安身后摆满祭品的神台:“奇怪,这庙里没神仙,你在拜什么?”
“关你屁事。”笛安没理他。
“无神殿还叫万神殿,难不成这里什么神都能拜?”孟从完全不受影响。
新向这时走出来:“没错。”
“哇——”孟从看见新向,眼睛都亮了亮,连连点头:“新款的,是个做实验的好苗子。”
新向听不明白,只能沉默。
没人说话孟从也能继续聊:“这殿中不放神像,那我自己坐上去,岂不是也能受人拜一拜。”
新向这下回答了:“应当是没人会拜你的,不过你需要的话,我可以拜你。”
孟从失笑:“服务态度真好。”
笑完,他又看向默默收拾祭品的笛安:“朋友,我是个心理咨询师,你需要帮助吗?”
笛安收拾东西的动作一顿,低低回答:“不需要。”
孟从无奈:“好吧,我保证我不收费。”
笛安没理他,就在他转身离开时,身后孟从又喊道:“我就在这里等你!如果有需要!请三天内来找我!”
孟从喊完这句,声音低了低,神情也浮上微不可闻的一点苦涩:“……三天后,我可能就没机会帮你了。”
笛安忽然停下,几秒后,转身向孟从走去,他来势汹汹,孟从却依旧言笑宴宴,直到抵达他跟前,笛安才开口:“我问你答。”
孟从欣然:“好。”
“一加一等于几?”笛安满脸严肃。
孟从笑容微僵:“……二?”
“一加二等于几?”
孟从笑容缓慢消失:“……三。”
“一加三等于几?”
孟从彻底震惊:“……四!”
笛安没再问,而是在孟从开口前,打断道:“现在,你还能活六天。”
孟从的嘴张成了O形,阿巴了半天,才九十度弯腰鞠躬倾情感谢:“先生大义!”
笛安没再回应,转身离开了万神殿,他本以为孟从会就此消失,没想到却在六天后再次遇见。
再主殿门口瞧见那白色身影的那一刻,笛安眉角微抽,心中暗想这人不会薅羊毛上瘾了吧,又来了?
“经过几方打探,我知道您是谁了。”孟从笑得有些阴险,所以笛安皱着眉没说话。
孟从笑得更邪恶了,他不怀好意道:“笛安,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那之后,每隔一段时间,万神殿中都会响起源源不断的数学加减法。
而结算大厅中,也渐渐传出了孟从散财童子的美名。
许多老玩家认为,这是活良心发现,给出的福利规则,没人能想到,这是那个活中最出名的疯子,最恶心人的搅屎棍笛安,为他们卡到的福利bug。
在没有尽头的时光中,笛安慢慢的不再和空气说话了。
心中的希望被打磨,越来越渺茫,与希望此消彼长的,是越来越多的绝望,与绝望同步蔓延的,是脸上的笑容。
笛安的笑容越来越多,这几乎成为了潜意识的行为。
可是他却快忘记自己为什么要笑了。
他只记得,自己是专门笑给一个人看的。
脑海中,那个人的模样也像是被摩挲了无数次的老照片,没了眉眼,没了轮廓,只剩一个依稀的身影,还有两个模糊的字。
直到某一天。
他再度从混沌的意识中醒来,似乎……真的看见了那个身影。
那身影过于清晰,清晰到让他觉得虚假,他盯着看了许久,才意识到今夕何夕,也反应过来自己盯着人家看太过失礼。
可笛安早已忘记和人打交道的方法,只能在看见对方也在打量自己血红的眼时,主动解释:“我有红眼病。”
他很有礼貌:“我没问你。”
“是啊,你没问我。”笛安还是不愿挪开眼哪怕一秒,怔怔的询问:“那我能问问你吗?为什么你的眼睛是……绿色的?”
他依然很有礼貌:“基因。”
笛安看着他不放,甚至没有发现,自己自始自终连眼都没眨一下,直到眼睛酸涩,他才想起自己最该问清楚他的名字。
可话到嘴边,他忽然退缩了。
这种畏惧感很久没有过了,浸入骨髓,无穷无尽,他以为自己体会了太多,所以已经麻痹,但现在,他才意识到恐惧从未消失,因为几乎是顷刻,那些恐慌和不安就彻底席卷了自己。
万一不是呢?万一自己认错了呢?
自己还能等吗?自己还等得下去吗?
自己还能等多久?自己还能等几个一百年?
就在笛安觉得自己快要濒临绝境,甚至想要转头逃走之际,一个清冽遥远,又异常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我叫庄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