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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濯把玉戒翻来覆去玩了得有三百次,门外才响起一阵轻轻的、熟悉的脚步声。脚步声是很容易分辨的,每个人有他不同的性格,就连步频都是完全不相同的,总有一些用心听便能听到的细微差别。
他提前站起身,偷偷躲在门后。肩膀上还缠着一圈一圈的细布,但是已经无碍了,抬手放手都没有任何问题。
门被推开,先进来的是一束月光,紧接着是一声极轻的、靴底落地的声音。柳轻绮蹑手蹑脚进来,像做贼。他这几日总是穿一身月白衣衫,有些暗,与夜幕融为一体。
方濯微微弓起身,在他的整个身子已经完全进入房间、门也被关上时突然扑上前,从背后一把抱住他。
他把自己的气息压得很轻,再者柳轻绮完全没有任何防备,直接被他抱个满怀,踉跄两下差点摔倒,方濯手疾眼快一托他的腰,将他紧紧搂在怀里。
“混小子!”
柳轻绮张口就骂,怕吓着人似的,声音很低。方濯把头埋在他颈后,低低地笑,双手抱着他连一点儿力气也不舍得松,明知故问:
“吓着没?”
柳轻绮脊椎都快跳出来了,向后撑着桌子站稳,黑暗里一双眼睛闪亮如星,隐约包含着埋怨的怒火。
“你有病?”
方濯从背后紧紧抱着他,握着他的一条手臂摸上自己的脸,十分陶醉:“你干嘛去了,怎么这么香?”
“你那当少爷的师叔在屋子里熏了几百根香薰,就是为了把血腥味给熏没,连带着你师父也跟着沾了光,”柳轻绮顺着他的动作也举起袖子闻了闻,“香么?我怎么没闻出来。”
“你被熏得久了,当然是闻不出来的。”方濯一只手搂着他,牵着他到床边坐下,整个人一块树胶似的黏糊,“你就别说别的了,今日一日没见,你想我了吗?想我了吗?想我了吗?”
三句连问像叶云盏以前养的那只呆头呆脑的八哥,问什么它重复什么,声音还扁扁的,让人怀疑它其实是猫头鹰成精假扮骗门票。实话实说,被他吓出一身冷汗的柳轻绮此刻还木讷着,对他的爱昵也没那么深刻,随口一糊弄:
“想了想了。”
方濯道:“有多想?”
柳轻绮想了一下,发现他必须得在方濯一眨眼的时间里就用自己那颗迟钝的大脑想出来至少三句真诚而不繁复、细密却非奢华的温言软意、甜言蜜语。如果他不能迅速地拔得如此成就,那么他今天晚上一定完蛋。
方濯混账起来比城墙还要刀枪不入,是任他怎么求也不可能停手的。于是在那灼灼目光的叮嘱与审判下,柳轻绮在方濯那浓密的眼睫毛眨到第二下的时候凑上前,吻了一下他的嘴唇。
“这么想。”
突然他感觉到自己沉寂的内心如同滚滚潮水,突然又泛起波浪。那属于爱情里的幸福和兴奋混杂着飘飘渺渺的月光,沉沉地落地,并且从脚底一直窜到眉心,倏地将浑身上下都烧灼起来,那手到擒来的能耐再度回归,让他一把抱住方濯,深深地吻了上去。
他笑着低声道:“我来兑现诺言。”
方濯只来得及含混地说了一句“我去,色诱”,就被一股巨大的惯性扑倒下去,两人滚在被褥里,一声没忍耐住的笑声被吞没在掌心,接着就是一阵窸窸窣窣的急迫的声响。
月上楼头,子时早过,烛影昏昏,影子在墙上被拉长又缩短,像浮动的点点波光。方濯一只手臂叫柳轻绮当枕头枕着,环过他的后背,轻轻摩挲着他汗湿的肩膀。两人紧紧靠在一起,一句话也不讲,同频的心脏却好像长出一只小小的眼睛,开了口,有些事情只需得一眼,就已心照不宣。
柳轻绮分出一只手搭着他的腰,侧身躺着,声音有些沙哑:“你今日和云盏他们喝酒去了?”
“不算,”方濯给他看自己那边儿还没好全的肩膀,“你有死命令,伤没好之前连闻也不许闻,我是滴酒不沾。”
柳轻绮笑了:“这么听话?可我怎么闻到一股酒味儿。”
“我没喝,可没代表别人没喝。岑寒和云意被叶云盏灌得死醉,老早被我丢回房了,也不知道现在醒了没有。”
柳轻绮想了想,决定一以贯之:“他俩年岁也轻,不许多喝,下次再喝成那样,给我弄过来,我一人抽上三十鞭子。”
方濯剩下的话从善如流地吞了下去,熟练地隐瞒了其实是自己哄着他俩喝的事实。他低下头,看着柳轻绮颈间的那道狰狞伤疤,如这半月来总是做的那样,轻轻用手摸了摸。他觉得自己可能一辈子都无法忘记那一瞬间的感受了——当他终于能够从床上下来、拥有了一个还算是稳定的状态后,柳轻绮解开领子,给他看的这道伤疤。是他十年前爱恨的映证,是那求死的证明,方濯曾经在幻境中看到的景象并非是危言耸听的恐吓,而是真实发生过的事实。
柳一枕刚“去世”的那日,年少时期的柳轻绮趴在棺椁旁,茫然了一夜后,拔剑割断了自己的喉咙。
方濯的手指慢慢挤入柳轻绮的指缝,两人十指相扣。昏黄摇曳着的烛火下,他看着那道伤疤像是在愣神,柳轻绮轻轻扣着他的指节,声音很轻:
“我觉得,可能在这一切的闹剧中,最可笑的就是观微剑的秘密。我作为它现在的主人,却并不知道它究竟是什么,只是一意孤行地觉得,十年前我一心求死却屡屡不死,正应了燕应叹那个‘起死回生’的执念。”
“也是现在我才知道,其实压根就没有什么‘起死回生’,”他笑了一下,“观微剑意真正的秘密,只是它极为强大的疗愈术而已。”
在振鹭山的那场极为惨烈的护卫中,柳轻绮亲手切断了自己和观微剑意的联系。原本在十年前便以着汩汩而动的灵息不断维持着他生命的依仗一旦缺失,他浑身曾经“逆天而行”的痕迹化为罪证,冲破时间和空间的限制再度双倍施加在他的身上,如同命运的惩罚。这些伤有的是别人留下的,有的是自己造成的,但无一不鲜血横流、深可入骨。
伤口差不多愈合以后,他用了点时间尝试去清除这些疤痕,但是有的成功了,有的却不得不永远留在身上,也许日后会淡化。但偶尔照镜子时,他的心里也会出现一丝奇异的情绪:他似是有些后悔了。后悔当年为什么要为了柳一枕这么做,为什么要如此冲动,在这么显眼的地方留下这么深刻、丑陋的疤痕。可这一切又与他自己毫无关系——他在意的并非是自己险些被自己亲手夺去的年轻的生命,而是一个念头:
若是叫方濯看见,这孩子内心指不定得有多自责、多难过。他仿佛能透过胸腔看到他的心,能看到他心上的热血像眼泪一样汩汩流动着。这血烫着全身,让他也仿佛身处温泉,暖和起来。有个声音不停地在心里说:生活就该是这样的,人生就该是这样的。
方濯不知他的思绪。他搂着柳轻绮的肩膀,感受着他的呼吸,正在用尽全力对抗喉间的堵意。这种感觉已经缠绕他很久很久,从得知这件事情开始,每个夜晚几乎都没有得到一次安生。除了牢牢地把柳轻绮抱在怀里,哪怕一句话也不说,感受到他温热的气息,他的心才能得到平静,他的思路里自始至终都有一条暗示:他是永远能够和怀里的这个人在一起的。
这念头缠绕、折磨着他,狂热隐藏在素日的冷静下,可在愤怒的加持下却变得愈加疯狂。
他想要杀一个人……不错。他要杀了那个人,他定要杀了那个人。
柳轻绮倒是很想和他聊聊今日的见闻,但是他又累又困,刚才又一番折腾,说着说着话声音就越来越低,等到彻底听不到的时候,他已经枕着方濯的肩膀睡得很熟。方濯有很多话都来不及和他说,当然,他也没奢望过一些东西可以在一个夜晚就能完全解释清楚。
他的手揽着柳轻绮的肩膀,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望着房梁,满脑子充斥着却都是乱七八糟的各种各样的人的话。有曾经的,有刚过去不久的,有柳轻绮终于解开他始终高高竖起的领口时的,也有就在近日午后的。许许多多的话交织在一起,填补着他的内心,房梁晃晃悠悠,昏昏沉沉,想起姜玄阳的死相,想起何为的死相,想起尹鹤的死相,想起今日午后,阳光明媚……
廖岑寒说:“我和你不太一样,是打小没见过爹爹,被我娘亲和舅舅带大。但我娘和舅舅都爱喝酒,好赌,没事儿干就打我。把外公外婆留下的家产败光了,就开始出去找别的活计。”
他看起来像是醉了,又像是没醉,眼睛里闪烁着什么,看着像是深藏在眼底的某段日光:“我就是那时候学会吹笛子的。你们别总说我天天附庸风雅,其实十几年前那是求生的活计,他们在外面卖唱卖杂耍,我就在旁边吹笛子伴和。后来笛子也给卖了,就吹叶子,白日里在街上到处跑,晚上就回那个三个人挤在一处的小屋子里过夜。不过日子若是就这么过也还算可以,直到有一日因为分赃,我娘亲拿斧头砍断了我舅舅的一条手臂,舅舅直接用石头砸烂了她的头,我在旁边看得一清二楚。后来,他就想办法把我送到振鹭山来了。”
廖岑寒说这些的时候很轻松,仿佛在说一个故事,或者是一个并未发生在他身上的道听途说的经历。不过,的确还没谁见过他格外痛苦的样子呢。不过也许偶尔,某种情况下也能与他的平静产生某种共情:悲伤是建立在感情上的,倘若他与他们其实并没有想象中的那种感情呢?可到底,舅舅已经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他此刻提起,大逆不道的,许还想着,许还挂念。
叶云盏喝了口酒,揽过他的肩膀,拍了拍。两人一碰杯,廖岑寒脸上露出透红的、醉醺醺的开心笑容。唐云意靠在栏杆上,夕阳洒在身上如同泼开的酒水。他本来酒量就一般,这下是真的醉了,眼下两片红晕,笑嘻嘻地说:
“二师兄,我和你又不一样了……哈哈,我生来没见过爹娘,从小有记忆开始,就是让山上养着的。振鹭山就是我爹妈,你们真的是我的兄弟姐妹,我家就在那儿,除了那儿哪也没有,我也不知道我从哪儿来,以后又要到哪儿去,我就只知道那是我的家,那是我的……”
唐云意没说下去。或是受醉意驱使,他哽咽起来。方濯记得自己伸出一只手也学着叶云盏保住了他的肩膀,随即他就把头按在自己肩上,痛痛快快哭了起来。方濯从那断断续续的哭声里听到他的难过,听出他压抑着的委屈,还有一声细细碎碎、夹杂着哭腔而有些不似人声的:
“大师兄,好累啊,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我好想回家……”
方濯低下头,感觉到自己的心跳似乎与他同频。砰砰砰,通通通。他那时的想法与现在仿佛也产生了某种共振,低头看着,现在怀里躺着的不是他的弟弟,而是他的师长,他的爱人。这个人的眉头微微皱着,睡得很沉,却并不安稳,身体上还有许许多多褪去的、他所不曾亲吻安抚过的伤疤。
方濯的手揽着柳轻绮的后背,顺着他的脊椎一寸寸地往下轻轻按压。只有这微微起伏的温热身躯,叫他搂在怀里时能感受到那肌肤鼓起的感觉,他才能确信自己是实实在在活着的。他才能安慰自己:是的,他没有死在血池里。是的,他依旧还存活在这个世上,弥补他想弥补的,爱着他所爱的。
来到这儿的一切都像是昏昏沉沉的一场梦。他的思绪飘得很远,想到很多人的故事,想到自己的故事。直到这时他才慢慢察觉:他似乎已经开始有些理解了柳轻绮的那种心态——那种明明自己已经经历过很痛苦的回忆、却依旧要告诉他“没什么”的那种心态。他原先以为他是故作坚强,但后来发现似乎并不是。答案大抵就是那句话:
万载天地,并非只我苦命。
是啊……方濯心想,这世上的弯弯绕绕、万千苦难,总是不相同的。这世上绝不只有我一个人是被父母抛弃,也绝不只有他一人过得这样恐怖、这样苦,比我们要更加痛苦、更加难以忍受的日子数不胜数,也许与他们相比起来,所谓的“苦痛”也算不得什么了。
可是……
方濯低垂着眼,躺在床上,月光顺窗倾泻,面部神情半明半暗。
欲向空樽赊旧梦……唯有伤心说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