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樊在危机结束的半个月后才慢慢醒转过来。他睁开眼的第一个时间,柳泽槐就立即发现了。处于种种奇妙复杂的心理,他一直牢牢地守在林樊身边,吃饭睡觉都不肯离开半步。桌旁的小躺椅上放着一张毯子,是他平时在这儿休息时用的。床头还放着两份没看完的文件,柳泽槐一手翻着各地的密报,另一只手替林樊又拉了拉被子,突然感到有一点海浪似的起伏在他的掌心下鼓动,像一只小手,轻轻摩挲了一下。
林樊呼吸急促,歪头看着他,红着眼睛。
这双眼睛,柳泽槐大抵以前望见过。望见过两回。一回是十年前,另一回可能比十年要更靠近现在一点。这两双眼睛纷纷地在他的心头刻下了烙印,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突然出现。他心里特别明白,这两双眼睛,一个属于亲情,一个也可能不属于爱情。但是它们不约而同的,在他心上刻下了几乎没有任何分别的痕迹。他从许烟苍脸上看到的倔强的神色、自那药堂的女儿眼中瞥见的朦胧的泪光,如今穿越数年,竟然又落在这个可怜的、年轻的、自生死间走了一遭的青年身上。
柳泽槐浑身用力地一抖。自己也分不清是为什么的,他的眼泪流了下来。
蔓城现在的主心骨里有三个伤号。林樊伤得最重,就剩一口气,拿各种药材吊着,凭这一口气撑了半个月,终于变成了两口气。其次是方濯,他的肩头几乎要被一劈两半,就算长好了也注定会留下一道狰狞疤痕。反而是几天下不了床的叶云盏很快活蹦乱跳起来,在蔓城附近叼着根草吊儿郎当地到处跑,骑在城头给东山剑绑上一道红绸,当人家的旌旗。
柳轻绮以前还会抓他回来,后来就不抓了,指使方濯去抓。方濯得令,使出了当年奉命抓柳轻绮的水准,抓得格外尽心尽力。何况他近几月突飞猛进,叶云盏也有点甩不开他,几次被他耍计谋牢牢堵在路上,就开始发脾气:
“哈巴狗!天天就跟在师兄屁股后面,没出息,没主见!”
方濯笑嘻嘻地说:“我的出息就是讨他欢心,我的主见就是拿他的话当圣旨。”说着一抬手要去抓,用的是好的那只胳膊。叶云盏哼了一声,一步就跨出去数丈,说:
“我也拿他的话当圣旨。”
“你要是也这么听话,就应该现在赶紧跟我回去。天天在外面跑着玩有什么意思?回去跟我对招去。”
“我才不和你对招,若是不让你赢一把就一天别想回屋睡觉,”叶云盏始终和他保持一段距离,做了个鬼脸,“再说了,我也是拿他的话当圣旨。是他亲口说的我要是再敢自己跑出来就再也别回去。我这不是听他的话吗。”
一听这话,方濯心里就无奈几分,说:“你还和他生气?他昨晚不是和你道过歉了么,说这两日说话如放屁,让你别放心上。他心情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
叶云盏道:“我也心情不好,怎么不见有人这么给我开脱?”
“那还不是因为你谁也不敢惹?”方濯笑了,“要是你胆敢给蔓城城主一巴掌,我也巴巴地给你开脱。”
晚上,叶云盏果真不如方濯所料,白日还赌气,晚上就恢复了狗腿样,给柳轻绮又端茶又倒水。谁料夜深柳轻绮去和天山剑派那边商议事情未归,他便本性暴露,把方濯拖去自己的屋子里面喝酒。
方濯有伤在身,当然喝不得,于是摇了两个帮手,冤大头一听有酒喝,完全忘了前几日刚被叶云盏那满身乱窜的灵息扇得头晕脑胀的惨样,兴冲冲地跑来。
月上中天时,几人杯子里的酒已经换了五六轮。叶云盏不用杯子,抓着坛子灌。方濯不喝酒,就看两个货在旁边一杯一杯,喝得头晕眼花。廖岑寒说:
“不说你都不信,咱们师门里面最能喝的先是东山师叔,再之后就是守月了。”
叶云盏以前见过君守月喝酒,那时候还是他惹的祸,不由摸摸鼻子:“你看你们一个两个废物,你俩是废物,你们大师兄更是废物中的废物,没你们师尊圣旨就不肯喝一口。”
方濯笑道:“你少拿我打趣,到时候他怪罪下来,你给我顶罪?”
叶云盏笑嘻嘻地说:“我给你打具上好的大棺材,亲手扛着你去墓地,然后在坟头种满栀子花。”
如果不是因为知道叶云盏千杯不倒,方濯简直要以为这是一句醉话。但也是这样的清醒让他的眼神微微动了动,似乎被那坟头的情景感动了。
那边两个酒壮怂人胆,问叶云盏怎么突然跑到蔓城来了。叶云盏此前一直支支吾吾不肯说,仿佛是个要烂死在肚子里的秘密,今夜却不知为何非常想敞开心扉,给自己的胸口都烫了个洞,不等旁人问,就探手进去,捞出一颗滚烫的、血淋淋的心来。
“是你们师尊找解淮要我的,说我要是不来,蔓城的人至少得死一半。”
但说句实话,由于事发突然,叶云盏的主要作用都用来拦何为和姜玄阳去了,压根不在主战场,蔓城的人还是死了将近一半。想到这个,大家都有点沉默,叶云盏抓着坛子,在空中抛了两下,突然说:
“其实,我不算是我师尊带回来的。”
“你不是?”几个人都吃了一惊,连方濯都探过头来,“你此前可一直都说你是上一任东山门主带回来的,怎么又不是了?”
“说不是就不是,”叶云盏抓起坛子,猛灌了一口酒,淅淅沥沥的透明酒液顺着下巴淌下,在衣襟里消失不见,“你们都怎么听说的?”
关于叶云盏的传闻,其实他们这群距离事情真相貌似只有一步之遥的内门弟子所听闻的版本,基本上都大差不离。传闻叶云盏以前是一家巨贾的孩子,结果不知为何刚出生没多久全家被血洗,只剩他一个奄奄一息,被路过的令狐千眠(当然,这群孩子基本上都没见过这位)救走,带回了山,没想到是救下一个天纵奇才,传说曾经在修真界也成为过佳话。
结果如今他突然说其实这佳话完全是虚假的,他压根不是令狐千眠捡回来的,大家第一反应是吃惊,第二反应理所当然也应该是:
您老那时候才五六岁,是不是喝酒喝多了给脑子喝坏出现记忆紊乱了?
但是叶云盏一手一个,照着人后脑拍了一下,随后说:
“我没喝坏脑子,你们这俩小东西脑袋里全被酒泡了老子也不会喝坏脑子,我说的是真的。虽然那时候我还五岁,但我记得很清楚。”他顿了顿,仿佛有什么很难以启齿的事情徘徊在唇舌上,半天才下定决心似的:
“或者说,我师尊当时的确在现场,但是把我带回来的人,不是他。”
“那是谁?”
“……掌门师兄。”
这下,谁的酒杯都差点掉到地上。方濯倒是早有这个猜测,但骤然听他说出,心里还是有点奇异的不是滋味。叶云盏难得叹了口气。那张总是喜怒分明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些许堪称忧愁的神情。他的手指摩挲着酒坛边缘,任由夜风吹乱自己的头发,好半天才说:
“我生下来的时候母亲难产,挣扎了一夜,生到一半,不知哪儿来的一场大火烧毁了西厢房,于是家里有一半的人都去救火了。一场大火,顺风起势,死难之人不计其数,可以说,我母亲是在一场大难里生下的我,我是在鲜血与烧焦的味道里面出生的。你们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
三个人都有点不太敢说话。很久之后方濯才开口:
“警告。”
“还是你聪明,”所幸,叶云盏没有什么动怒的意思,“那时我家有位高人,师从哪个门派我不知道,但的确是有灵息在身。这位高人是我们家一直养着的门客,在我母亲怀孕那日便警告过她,这个孩子绝不能生下,可我母亲一意孤行,定要将我带到人世间。而在那场大火之后,奄奄一息的她抱着我喂奶的时候,他又来劝,说最好直接把我掐死在摇篮里,那场大火就是命运的警告,如果任由我活下来,以后的悲剧将再也无可避免。”
“……但是她没有这么做。或许她知道她怀里的这个孩子是个注定血流成河的天煞孤星命格,可她也许更知道,这是从她肚子里面掉下来的一块肉,是她的儿子。她会教我读书识字,传授给我剑法,让我成为叶家的骄傲。”
“就这么风平浪静地过了五年,直到五年后……”
“我亲手杀了她。”
梦是某种对于现实的映射。梦到了什么,为某种光怪陆离的景象而惊讶,为一些全然不知所云却莫名会扣动心弦的话语而伤心,说明这些感情与眼泪,往往是在梦外并未被流尽的。就好像直立行走的人们并不能理解为何蚂蚁要在短暂的一生中依旧如此忙忙碌碌,此时,已经见惯了那个人——他的朋友,他的师长,他生死与共的同伴——也落入了此等不能被理解的陷阱,变得格外陌生。
所有人都不知该说什么,小院里只有沉默。无边际的、无休止的、无底洞似的沉默。
“我记得很清楚,那一日我觉得很头痛。我发了高热,在床上待不住,下来找水喝。我们家是有侍从的,看到我下床,很多人都吓了一跳,赶紧来抱我。但就在第一个侍女触碰到我的时候,我突然感觉浑身的血沸腾起来一样,像有一万匹马在冲撞我的太阳穴,她触碰到我的那下突然让我很疼很疼,迷迷糊糊里,我像是睡了一场漫长的觉,醒来后,就发现我坐在血泊里,一个人在给我擦脸,另一个长辈模样的站在一边,两个人都在看着我。”
“周围全是尸体,如山一般的尸体。我浑身上下都被血浸透了,又冷又暖和,我看到爹妈躺在脚边,兄长姐姐躺在脚边,都被一击毙命,而罪魁祸首就是我自己。”
说到这儿,任谁也大抵能猜个差不多了:“所以那两个人……”
“嗯,”叶云盏说,“一个是我大师兄,一个是我师尊。不过那个时候他们两个和我没有一点儿关系,只是因故路过,恰巧发觉此处惨状。”他笑了一下,手指抵着酒坛,看起来又想喝一口,但忍住了,“他们很快排查出我就是凶手,我师尊和师兄处理这方面的事情也有经验,明白什么该留、什么不该留。所以当时的其中一个人想要杀了我,但是被另一个人阻止了。”
方濯回想起自己接触过的令狐千眠,觉得他那股子总是放松随意的劲头似乎很适合来做其中的一件事,但他直觉又告诉他,叶云盏用了这么一种表达方式,说明答案很有可能与他的猜测是完全相反的。
果然,叶云盏慢慢说道:“想杀我的是我师尊,而拼命拦着他不让他动手的,是大师兄。”
“……我师尊不止一次想要杀我。在家里的时候是这样,哪怕是我师兄一意孤行把我带回山的路上,他也频频想动手。师兄按着我的头,让我跪下跟他求饶,晚上担心我被他偷偷杀死,便叫我和他睡在一张床上,日日夜夜守着我,直到我回了振鹭山治病。”
“我是那时候才知道我有病的,也是那时候才知道为何他们两个会来到我家——因为我母亲不是旁人,正是振鹭山曾经的弟子,后来因为容易走火入魔的病症自动脱离修真界,嫁给了我父亲。近十年来她不曾动用过一次灵息,自然也就没有可能走火入魔的忧虑,只是她也没想到,这病竟然会跟着娘胎一起落到我身上,并要了她的命。”
唐云意说话都磕磕绊绊的:“所以当时他们经过那里是因为……”
“正好路过,外加在我动手的时候,我母亲下意识用灵息抵挡,让我师尊察觉,只是……”
“只是到底晚来一步?”
“算吧,”叶云盏的表情出乎意料的平静,“后来掌门师兄同我说的时候,说当时如果赶得快些,是有机会制止的,至少可以救下几个。可就是我师尊电光石火间一瞬的犹豫,令最后的希望也彻底破灭了。”
“——因为在我母亲执意下山前,她的道侣就是我师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