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泽槐的声音穿透烟尘:“——就连呼吸都能成为杀招!”
林樊捂着渗血的绷带剧烈喘息,却见方濯突然将银鞭甩向天空。借力腾空时,他抽出腰间伐檀直刺柳泽槐后心——这本是必死杀招,却在最后一寸陡然收势,剑锋轻轻点在柳泽槐肩头。
这一刻,世界似乎停止了。方濯有一种顿悟了的感觉。不止是从他这一剑,也是从方才林樊的变招时开始。他回想起曾经柳轻绮在白华门的花林中与他那一战,他觉得他手里拿着的几乎不是剑,而是一样任他供使的、随便是一样什么东西的玩意儿。那东西攀着他的手臂,如此熟练地契合他的心意,并且已经向他暗示:
世界上的事情并非是全须全尾的,剑招也一样。
几乎是瞬间,他就明白了为何柳泽槐要这么做:
一柄长剑已经破空而来,成杀招之势直逼他的眉间。方濯转腕断招迎上,两把剑当的响了数招,收回手时,他下意识有一个向后翻的趋势。
恍然间,他看到火星四溅里,柳泽槐眼中有寒光。他似乎认出了里面的自信和讥诮,这瞬间的波浪迅速点透了他,让他立即制止住手腕,借势向前一挑,转瞬切身换招,一脚踹向柳泽槐肩头。
柳泽槐道:“好!”手上动作却没停,方濯眼睁睁看着他身形如鬼魅似的一闪,未出去的剑锋骤然半空变招,左手成掌,狠狠拍向他胸膛。
要放在实战里,柳泽槐这一下防不胜防,不是把人拍残,就是把人拍散。方濯尽管知道他必然收着九成力气,可忽的对上这么一记杀招,心也颠了一下。原本当在此时有个送腕动作,方便他去紧接着连下一套剑势,见状却不得不立即收回,一剑虚点他胸口,另一只手已闪电般探出,去擒柳泽槐手腕。
方濯已经做好了抓不住他的准备,他不认为自己这个“急中生智”的行动里面又有多少“智”的因子存在。但他强迫自己告诉自己——他必须这么做。在蔓城的数日已经告诉他:今日手下留情的是他的师长,明日却绝对不会是。
一截手腕被他骤然擒在掌中,向下用力一掼。柳泽槐如鹞子一般顺势脱身而出,方濯看到他的身形是环成了一个奇异的如银鞭似的弧度,他看清了,却并没有搞明白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忽的肩头落上一只手,从身后握住他的手,轻飘飘往前一递。柳泽槐正要送出的手腕突然迟滞一瞬,有什么东西缠上了他的身躯,倏地将他向后一抛、一顶。
场上爆发出一阵带着惊呼和欢笑的潮声。方濯不必回头,便闻到一股熟悉的、属于那个人的气息。他的唇角微微勾了起来,顺势用手指包住了那人的手指,趁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柳泽槐身上时,悄悄侧头吻了一下。
果不其然,那手掌立即翻过来,对着他的侧脸一拍。方濯挨了打,却轻得像是被雪花贴了一下,他忍不住傻笑起来。
一抬头,发现林樊艰难地用一只手臂帮忙托着柳泽槐,正对他怒目而视。
柳泽槐被一剑送出去数步,险些摔倒,刚跳起来立即抛却风度不要,冲着他身后嚷嚷:
“表哥,你什么意思?护犊子也不至于这么护吧?见异思迁,重色忘……”说到这儿他许是觉得这么说不太好,立即改口:
“重徒忘色!”
柳轻绮哈哈笑道:“柳泽槐,别太自信了,老子的眼光要是能看上你,才真该叫师姐打着灯,好好看看眼睛。”他从善如流地一搂方濯肩膀:
“方才你膝盖都抬起来了,就看你打算攻我徒儿左肩,为师如此仁慈,怎能看你得手。他那儿好大的一块伤疤,你不心疼我还心疼,若是叫我回去看着上头多一星半点的血印子,我就把你屋子里那些银票全烧了喂狗。”
柳泽槐道:“随你烧,稀罕那个?你要喜欢,站在城头上随便撒着玩我都不心疼。”他也随手搀扶起林樊,拍拍他身下的土,高声对众弟子说:
“你们都看见了?方才的过招,承蒙观微门主倾情加入,有正面的,也有反面的。方才你们方师兄那一招收的慢了,没能及时立即变招,尚在尾巴里犹豫,才叫我脱身后又得以反攻。如果没有观微门主突然出手,刚才那一剑,我必已捅在他心口。”
柳泽槐说话,在这群弟子里向来是没什么异议的。就算曾有异议,这几日也已经十分服气。而方濯与林樊的剑招在这群弟子中是当之无愧的魁首,虽然剑招看着眼花缭乱,却也能明白柳泽槐的意思。一个弟子率先举手提问道:
“惊鲵堂主,所以我们接下来要做的,就是要学会变招?可变招谁都会,在门派里,师尊曾经细细地教过的。”
柳泽槐道:“孺子可教也,但是只可教一半。”他拿过林樊的剑,在剑锋上擦拭一下,听闻叮一声细响:“变招自是都会,可是在手忙脚乱的多人混战中依旧能够随着对方的攻击而进行变招,又何其难?普通弟子与宗师的差别便在这里。总有人能游刃有余,将所学尽数武学都融进眼睛里、心里、手里、甚至是叹息里。他说一句话,这话里便有刀谱;他抬一抬眼,这眼神里就有剑招。人家出了什么招,你就知道应对什么招。不然你的对手已经瞬切八套刀法,你却还在师尊教的一条道里晃悠,不砍你砍谁?”
底下传来一阵稀稀拉拉的笑声。又有人问道:
“那,如果反应不过来呢?”
柳泽槐道:“还能怎样?反应不过来,就接不住对方的攻击。接不住,就死。”
此时,全场终于安静下来。对于这群年轻人来说,“死”早就不再是一件遥远的事。这个字眼像一把刀,钉在所有人眉心。不必柳泽槐再说,弟子们已经三三两两分开,练招去了。
林樊和方濯自然组了队,两个人身上都有伤,索性你喂我一招我喂你一招,效率甚至比其他的弟子还低。不过柳泽槐和柳轻绮在旁边聊天,他俩也权当一边休息一边聊天,翩翩君子林樊怒目而视,压低了声音,抓住了他的前襟:
“你回去和门主说说……别总把我小师叔摔来摔去的。铁做的人这么摔也总有一天得坏。”
方濯乱七八糟地笑:“那你家小师叔钢做的不就成了。”
林樊瞪他:“你扫帚做的。”
方濯也瞪回去:“你簸箕做的。”
林樊道:“你……”
看他神情,还在绞尽脑汁思考如何运用日常用品来打赢如此战争,下一句话可能是蚊帐或者凳子,方濯已经跃跃欲试。他想的词儿是“木柴”,辅之以奇特眼神,绝对能给林樊会心一击。
可还没等他兴奋地等林樊骂回来自己立即反唇相讥占据上风时,胸口突然一阵疼痛。
不,或许也不能算是疼痛,更应该说是……沉闷。
这感觉熟悉、恐怖、永无止境。但它却不是第一次出现,事实上,早在半月前,它就已经停在了他的门口,用死神似的指甲,划开了他的心口。
方濯所有的话都堵在喉咙里,眼前一阵阵的发黑,仿佛落入几重无限虚空。他的手紧紧抓着剑,身体却开始摇晃、歪斜,最后一头栽倒在地上。
昏迷前,他只感觉到鲜血在不停翻涌,额头上像是烙了一枚印记,整个大脑都在疼痛、发酸,从头颅里流出汩汩的鲜血,一路染湿他的眼睛。
而此时,这样的痛苦也实则已经告诉了他答案,在完全没有别人出手帮助的情况下,他在这灼烧似的痛苦里立即反应过来,心倏地一凉:
这应当是黑虬三关里的最后一关——“生死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