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应看着静云脸色几变,起先是不甘、愤恨,最后只余颓败,唇上一丝血色也无,沈应想着当日在窗下听见的言语,再试一句,“你从前就知道。”
撑在地上的手一颤,她再也跪不住,歪着身子坐在地上,脸上慢慢浮现凄苦之色,凝在眼眶中的泪,止也止不住。
一滴两滴,似流不尽。
看来有苗头了,沈应欲要言语,再诈她一两句,却听她哑着声,“大人…可曾听说过典妻?”
“…此等恶习乃是前朝遗祸,齐朝律明令禁止,只是南方一带还是有人暗地里买卖,屡禁不止,”男子沉声,显然对恶习深恶痛绝,“…我亦有所耳闻。”
南方一带,前朝盛行典妻,将妻与人,齐朝立国,今上厌恶此等恶习,故而齐朝有法令予以严禁,然山野民间却还见踪迹。
静云恍惚一笑,似想起了什么可恨的事,“是啊,齐朝律禁止,官府抓人…又哪能真的禁得了…”
沈应一震,向前踏了一步,“你是说”
“…说是典妻,不过是好听点的说辞……说白了…是租女子的肚皮…”她摸了摸肚腹,“…留子不留妻。”
殷实的人家,自然走不上典妻这一途。
静云家里祖上还是殷实的人家,田产丰厚,家底也足,到了她爹那一辈,遇上百年难得一见的旱灾,祖宅不得不卖与别人,祖上攒下的田产几乎敗了个精光。
偏偏她爹年轻时沾染坏习气,喝酒赌钱一样不落,家里越发差了,手里有几个钱,还能宽限几天,等到家徒四壁,债主便上门讨要,从儿时记事起,静云见得最多的,就是讨债凶神恶煞的债主和抱着自己默默拭泪的娘。
她那懦弱无能的爹,债主一上门,便扔下妻子和女儿,要等到晚上,才会蹑手蹑脚顺着墙根溜进屋,喏诺地向妻儿赔不是,赌咒发誓再也不赌,帮着收拾一地狼藉——
讨不了银钱,那些人发起狠来,家里能砸的东西自然砸个清光。
可等到了第二天,狐朋狗友一招呼,又故态复萌,一心要在赌桌上翻本。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等到静云年岁稍大,她爹渐渐打上了女儿的主意,十两银子,将她卖给了城里的光棍。
原以为离了家,勤快些就能过上好日子,谁知光棍也是个不成器的,抽烟、喝酒、赌钱,跟他爹差不了多少,输了钱打她出气,终于连本也输净,转手将她典了出去。
一纸书文,三十两,典给方员外生儿子。
她流着泪幽幽一叹,“…典肚皮求香火…若生了女娃,是要溺毙的…”
“典了三年…三年里…孩子都是一生下来就被抱走了…”
抱走的孩子能到哪里去?南地一带,尤讳养女,更何况是典妻生的女婴。
可怜的娃儿,投生到她的腹中,连抱也不曾就阴阳两隔,静云一想起便肝肠寸断,柔唇几乎要咬出血来,心中大恨,“所以我恨,恨我那猪狗不如的夫君!恨把我典去的方员外!恨不得能咬下他们的肉!可我、我又能如何?”
二十岁的光景,娘家没有人撑腰,便是再恨又能怎样?她只能逃。
静云原想从陆路逃去端州,又怕方家的人沿途追上,“我听方员外家里的下人说走水路极快,便打算偷偷上去端州的船,临走到底还是放心不下我娘,回了家里一趟,你猜怎么着?”
“那个男人竟然将娘也典了…哈哈”她笑得癫狂,笑得眼角闪出了泪花,“前脚卖女儿…后脚典妻…等回去…我娘已死了两年…”
良久,唇角的笑再也撑不住,静云方木然道,“临走前,我亲手放了一把火,他不是喝得醉生梦死么,送他下去,正好替世间除一祸害。”
沈应沉默良久,才道,“后来你如何到的静月庵?”
“孤身女子出门在外,不得不小心,我寻思女子身份不便,乔装扮作了男子,涂黑脸混上船,跟船到了端州。”
“也是运气好,正好遇上药堂招工,我在山里干活识得几味药,后来得了掌柜赏识,留在药堂做工赚点银子过活。”
从前家里没有粮食,她也曾上山采野果,识得一些常用的药草。
“妙云师太说你夫君姓严,又是怎么回事?”
“那人来药堂买药,一来二去看对了眼,我便索性跟他过日子,也算再嫁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