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怀熠记得,那是他到钟家之后的事情了。
孙福十岁那年秋末的时候,树仙人遭了雷劫,这之后,不论孙福再怎么跟树仙人说话,树仙人都没再理过他,孙福想树仙人应该是去天上当神仙去了,但是孙福还是经常去那棵梨树底下烧香磕头说话,他就希望哪天树仙人显灵下来故地重游的时候,能看见他跟他说说话。
一直到孙福十三岁的时候,阳春时节,天气晴朗,日暮西沉,孙福扛着锄头从地里回家,他家里坐满了人,孙福以为出了事往家里跑,一进去就看到家门口停着一顶轿子和不少下人,来凑热闹的邻居都在夸他福气好,说他能享福了。
他不明所以,进了家门才看到一个满身素缟但衣着不俗的妇人,正眼睛通红的跟他父母说着什么,见他进来,看了他一眼,似是不忍又偏过头去。
孙福看到刘寡妇搂着孙家宝在一边吃一盒他没见过的精致点心,孙老四和秀娘高兴的把他拉到夫人身边说:“阿福,这是白夫人,是你阿母,快点,快叫人!”
孙福满脸惊惶的看着两人,不明白他的父母怎么会突然拉着他让他管一个陌生人叫阿母,白晴方泪眼牵起孙福的手,很是怜惜的抚上他的脸:“这么多年,你受苦了。”
白晴方说:“当年你阿祖嫌弃你母亲出身低,不愿意让她进门,你阿公不敢反抗你阿祖,这才不得已骨肉分离,后来你阿祖仙去,你阿公这才出来寻你们,可惜,一别经年物是人非,如今才得了你的消息,是阿母来晚了。”
白晴方说的声泪俱下,口口声声都说要补偿他,带他回去过好日子,但是孙福知道,白晴方是骗他的,因为花罗生下他的故事,弄霞馆的人从小就在他耳边说,说完总还会在后面补一句小累赘,所以孙福很清楚白晴方在说谎,但是孙福还是点头答应了跟白晴方离开。
为什么呢?因为孙福看到了刘寡妇身后没藏严实的盒子,盒子在一堆旧棉被里藏着,没放好歪倒了碰开了盖子,有银子从里面滚了出来,孙老四和秀娘可太高兴了,一直在跟白晴方夸孙福有多么懂事听话,如果孙福不答应白晴方,他就没地方去了。
他没有选择。
孙福跟白晴方回了钟家,白晴方告诉他,他叫钟怀熠,等他穿着一身缝缝补补的旧衣服回钟家的时候,看见钟家上上下下都挂了白,白晴方跟他说,是他阿公被人骗了,说是钟怀熠在外地,他阿公得了消息带上自己两个弟弟去找他,接过路上遇上了山匪,不幸遭了难。
孙福没见过这些所谓的亲人,所以任凭白晴方说得声泪俱下,孙福也没有什么动容,只有被下人带下去洗刷干净送到灵堂前跪着的时候,孙福摸着自己身上的衣服,不由得有些高兴,这么好的衣服料子,就是孙家宝过年的时候都穿不上。
孙福在钟家丧仪期间,还了礼,扶了棺,以钟家长子的身份抬了牌位,等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整个双溪镇都知道了,钟怀熠是钟家找回来的大儿子。
其实孙福一开始对白晴方是有戒心的,但是白晴方对他太好了,不光让他吃饱穿暖还教他读书学字,就连钟家的那些亲戚找上门,骂钟怀熠是野种质疑他的身份,要赶走他的时候,也是白晴方挡在他前面的。
就连白晴方生下了腹中的遗腹子,他的弟弟钟怀锦之后也对他很好。
本来因为有孙家宝的事情,钟怀熠其实很害怕钟怀锦出生的,但是他知道他阻止不了,所以他吊着一颗心,拼了命的将自己能做的事情做好,知道自己两个弟弟读书好,他就拼命读书,知道两个弟弟孝敬白晴方,他就天天去白晴方跟前尽孝,怕管不好铺子就去铺子里打杂,找掌柜一点点的学,就是怕白晴方把他赶走。
但是白晴方待他很好,好极了,就算是钟怀锦出生了,也是待他一如既往的好,十四岁就让他当了家,管了铺子里的生意,钟怀熠想做好,不想让白晴方失望,所以就算是钟家亲戚一次次的找茬,一次次的刁难,钟怀熠也是一次次的撑过去。
双方之间博弈拉扯,明招暗招不知道过了多少次,互相之间都不知道互相吃了对方多少亏,钟怀熠一次次从险境里爬起来,一步步长出獠牙,到了十八岁的时候,钟家的族亲终于被收拾怕了,已经不敢再对他们家下手了。
钟怀熠还记得那时候方晴方鼓掌笑得畅快,笑完还止不住的抚着钟怀熠的脑袋说:“我儿厉害,大显神通,真是配得上一句当世英才!”就连钟怀锦也在一边鼓着掌附和:“哥哥真厉害!我以后也要像哥哥一样厉害!”
钟怀熠当时想,这个家可真好啊。
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后来会变成这样呢?
钟怀熠是在进城的山路里遇到乔惜木的,此时的乔惜木不过十二岁,去山里的寺庙给亡母祈福,回来路上行到一半下了雨,雨天路滑怕出事,就干脆找了个空地停着打算等着雨停。
钟怀熠浑身脏污,满脸是血的从一边的山沟里爬上来,看见有人就迫不及待的呼救,钟怀熠因为摔下山崖的时候摔断了一条腿,站不起来,就像是个恶鬼一样爬过来求人救自己。
守着乔惜木马车的丫鬟看到了,都被吓得喊叫起来,钟怀熠形状恐怖,连车夫都不敢靠近,这一阵动静惊动了乔惜木,乔惜木掀开轿帘问:“怎么了?”还没等丫鬟说话,钟怀熠脸上的脏污被雨水冲了下来,乔惜木看着眼熟,一皱眉直接下了马车。
丫鬟赶忙给乔惜木撑了伞,乔惜木走到钟怀熠面前蹲下,也不嫌脏乱直接伸手撩开钟怀熠的乱发:“钟怀熠?”
“是我!”钟怀熠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急忙抓住乔惜木的裙角,生怕她走了,他抬起头,迎着雨水被打湿一张脸,也没看清眼前的人是谁,慌忙求救说:“我是钟怀熠!我遭人埋伏遭了难,你将我送回去!钟家必有重谢!求求你!帮帮我!”
钟怀熠越说越急,还被雨水呛咳了几声,钟怀熠本来还想再求求眼前的人,但是前面那番话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说完之后,钟怀熠脑子一阵发昏,眼前一黑就晕了过去。
钟怀熠晕倒在泥水里,手中还紧紧攥着乔惜木的裙摆,乔惜木拽了一下裙子没拽动,干脆将裙子一角撕下来上了马车,吩咐下人说:“把钟公子抬上来吧。”
钟怀熠再醒来的时候是在医馆里,钟怀熠醒来的时候,乔惜木刚巧进来,钟怀熠看见乔惜木撑着身体坐起来,道谢说:“多谢乔娘子救我一命,待我归家归家,必有重谢。”
“举手之劳。”乔惜木忧心仲仲的坐在一边,犹豫的看着钟怀熠,几次欲言又止,钟怀熠看了出来,猜测说:“若非乔娘子相助,我早已殒命,乔娘子若有什么要求,尽可开口,只要我力所能及,定当拼尽全力。”
乔惜木叹了口气说:“既如此,我便直说了。”钟怀熠看着乔惜木的神色似乎有些不对,可也没有深究,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他听见乔惜木说:“钟家今天发丧,给各家都下了帖子,待明日就要将你的尸身下葬了。”
钟怀熠愣愣的看着乔惜木,乔惜木接着开口:“白夫人说,你是积劳成疾,突然病发离世的,我去问过阿公,钟家从没报过案,也没派人去城外找过,而且这几天,钟家一直在处理以前的下人。”
有些话不用说尽,钟怀熠却是明白了是什么意思,自己应该难过吗?应该伤心吗?好像都没有,不知为何,钟怀熠心中反而松了一口气,一直吊着的那颗心此时终于落了地,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摸摸心口,自己还活着,好似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又被抛弃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