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为了外人赔上我们十年的情谊吗?”
“这是最后一次。如果你再伤害她们,我会亲手终结你的梦想。”北斗的每一个字都说得无比清晰,仿佛有千斤之重,足以砸死这个虚伪的男人。
西奥多的头上的青筋都爆出来了,他恼火地锤了两下墙,逃之夭夭。北斗松了一口气,无力地躺在地上。她咬紧牙,好像要把喉咙里憋着的诅咒的话语阻挡在嘴里。她毫无疑问失望了。失望过了头就开始埋怨自己,为什么当初会选择这样的长辈。辛酸或热烈的过去不可否定,由自己撕开梦织成的网的确是残酷的事,可自我欺骗永远不会写在靠仇恨而活的人心中。如果连自己都要欺骗,一场甜美的梦就能让她看不清仇恨的终点。与失望共存吧,北斗。
与失望共存吧,我自己。
正面对抗有恩于己的长辈,换成我多半也受不了。能鼓起勇气站出来就已经很了不起了。不惜牺牲自己也要保护弱者,很伟大不是吗?尽管她已经给过我各种各样的震撼,但是像今天这样的,强势的反抗,掷地有声的辩驳,冷静的处理方式……也许我对她有点改观了。
“你为她辩护的样子还挺帅的。”她对我说。
“诶?你那时候就在了呀!”
“芙蕾雅给我打电话了,我就来了。”
“原来你的电话能打通啊!”
“现在开始不行了。我早就料到西奥多肯定会趁这段时间搞破坏,我一直在咖啡店附近。”
“你还真了解他……”
“毕竟我们认识十年了。”
“以后呢,你和西奥多要怎么办?”
“随便吧,反正又不是第一次了。我说不会再给他机会,不是开玩笑。”
“要是被赶出来了,就来找我吧。好了,你是不是该去照顾一下可怜的女士了。”
“你说柏原啊……不需要我吧……”
“快点过去!”
我半胁迫地把她推进柏原小姐在的房间,从外面卡住了房门。总归是担心里面的状况,不过这次就相信她吧。我也不能总去偷听……
说起来,我好像忘了还有一个家伙的精神状况不太稳定。塞西莉亚和柏原小姐原本互相不知道对方存在,刚刚又发生了那样的事,她肯定要误会北斗和柏原小姐的关系了。哦……好像不需要误会就是了。
没想到塞西莉亚居然主动来找我了。她好像不知道自己的眼睛变得多可怕,还是和以前一样盯着我看。我说你啊,明明在那母女俩跟前就知道蒙上眼睛,怎么到我这就跟没事一样!我也很膈应这玩意啊!没办法,我不可能真的为了这么点事就教训她。谁让把她害成这样的就是我自己呢。
“他们俩在里面做什么?”
“应该就是简单谈一谈吧。等一等你要干嘛,不要进去!”我赶忙把塞西莉亚拉回来。
“放开我!”
“给他们一点时间,把话说明白就好了。”
“这是第几个女人了?姐姐去世之后她就一直一直……不停地……”说着说着,她就抱着头哭了起来。流出来的不是眼泪,而是鲜红的血。
“我猜她只是想保护你。”
“你胡说!你要向着我,你放开我!”
“你认为她更听谁的话,是你,还是克拉丽丝?”
“是姐姐吧……”
“克拉丽丝小姐叫她好好活着。你知道她还让北斗做什么吗?对,就是叫她无论如何都要让你也活下去。你的生命和北斗的生命原本就没有共存的可能。我不相信克拉丽丝小姐会让最宝贵的妹妹代替自己献出生命。你所期待的,是你自己的偏执,为了证明自己的价值而将悲剧延续下去。你的期待和克拉丽丝的期待是矛盾的。”
“可是他们都说只有我……”
“如果真是如此,北斗长期和你保持距离,她早该死了。有时候答对问题不一定需要最优解。我比你还看不惯她,但是现在不是撒气的时候。柏原小姐是最可怜的受害者,请给她一点时间。”
塞西莉亚停止了挣扎,忿忿地哼了一声,说道:“我之后会找柏原问个明白,你不准妨碍我。”
“我知道了。”
我不愿意去想那个房间,里面在做什么、说什么。我愿意相信一个成年人应该有充分的理性,引导另一个不开心的孩子。我一直觉得这种事离我很遥远,也从不好奇。大概就像吃过酸葡萄的狐狸,觉得荔枝也是酸的。
北斗怎样都不肯告诉我房间里发生了什么。她越是不说,我就越清楚她隐瞒了什么。果然又变成那样了吗……为什么不拒绝呢……我是有些生气的,看着她在原地踏步,就好像突然理解了塞西莉亚的恼火。一次又一次,不断步入错误的轮回。一次又一次,不断加深罪孽的创痕。
她逃走了,一句话也没有留下。保护我的屏障将我关起来,使我不得不远离触手可及的秘密。塞西莉亚把自己和柏原小姐关在一起,如她所言地进行了一场漫长的交涉,准确说是问讯。她按照我的要求,把拨通的电话带在身上。
塞西莉亚一针见血地戳穿了柏原小姐和北斗的关系。柏原小姐先是否认,在塞西莉亚的步步紧逼下,开始回避她的逼问。有一说一,她威胁别人的样子和北斗真够像的。忽略掉不太愉快的沟通过程,我最终从当事人口中得知了柏原小姐和北斗的故事。
柏原的父亲经商失败之后,和她母亲离婚了。母亲带走了幼小的妹妹,父亲则带走了她。她毕业于很优秀的医科大学,但却迟迟找不到工作。永远,永远都会在面试输给远不如她的男性。他们说女人要结婚生子,照顾家庭,影响工作,所以拒绝了比谁都优秀的柏原小姐。几经波折之后,她终于得到一份稳定的工作。这份工作在普通人中算相当不错的了,足以养活失业的父亲。她年轻、漂亮,却拒绝了所有男人的追求。因为她只想工作赚钱养家。很快,闲话就传开了。同事们暗地里传话说她保持独身是因为喜欢女人,也有人说她把自己卖给了那种“父亲”。周围人的眼光叫她难以忍受,她努力不去在意,直到她最亲近的朋友也开始喋喋不休地劝她赶紧找个男人。她变成了异类,被孤立,被讥讽,只是因为她不想靠别人生活。巨大的压力压垮了彼时年轻的她,就在这时候,她意外遇到了西奥多·诺斯克利夫。
那是一个下暴雨的黄昏,她在公司下属的药店定期巡视。一个浑身湿透的外国男人怀抱这小女孩冲进了柜台,他不太懂日语,笨拙地打手势告诉店员他女儿发烧了。之后好几天,她都见到了这个孤独的父亲,从陌生到成为朋友。她以为如此善待女儿的男人应该可以信任,而西奥多也迷恋她的美貌。他们很快就结婚了。但那时柏原忘记了一件事,即便是冒着暴雨带女儿看病,也不过是一个普通人最基本的良心。她当然会忘记了,因为这向来都被视作母亲的责任。偶尔有一个男人打破了心照不宣的规则,那他一定会成为人人称赞的好男人。
她很诚实,她从不欺骗自己,她很清楚自己嫁给西奥多并不是因为爱情。她仅仅是希望用这个美国男人庞大的身躯堵上传闲话的嘴。西奥多有一家咖啡厅,但他并不常常在店里。他真正的工作是搏击俱乐部的经理人,参与的工作很少有不触及法律底线的。自从有了她,西奥多几乎再没管过家里。她不仅一个人承担了全部家务,还得负责咖啡厅的营业和女儿的教育。她非常不满,但是她选择了妥协。她不想再听到最亲密的朋友和别人在背后嚼舌根。西奥多融入了上流社会的社交圈,他变得不再温和,甚至很多次差点动手打了她。他要她辞职,做一个安分的家庭主妇。他说她抛头露面会让人瞧不起他,只有没用的男人才会让老婆出门工作。女人最大的幸福就是付出一切,再享受少得可怜的关怀。西奥多彻底激怒了她,她据理力争,无论如何都不肯放弃工作。她毫无疑问是清醒的,唯有经济独立才能人格独立。然而这个男人竟然使出了卑劣的手段,利用自己的人脉害她不明不白地失去了工作。但她没有放弃,努力地找到第二份工作。尽管这份工作远不如之前的赚钱。
一而再再而三地断绝退路,像章鱼被一根一根剪掉腐烂触须。情况没有变好,只是疲惫得叫人忍不住忽略了糟糕的处境。那是一种急不可耐的迷茫,看不清出路就撞得头破血流,跌落谷底所以从不在乎山崩地裂。生活与生存,后者侵占了她空空如也的灵魂。又熬到了一个夏天。兴许是她日夜不停的咒骂与祈祷得到了上天的垂怜,那个年轻的孩子远渡重洋,猝不及防地坐在了咖啡厅的吧台上。她失礼、冷漠、无知无畏,对谁都摆出一张轻浮的嘴脸,又从不真正伤害什么人,离得很远很远。阴差阳错间,她不小心知道了这孩子的秘密。在欧美,她被称作普莱尔,是人尽皆知的大明星。在日本,她被称作北斗,是西奥多众多学生中最优秀的一个。北斗十岁就是他的学生,十年间给他带来了无尽的名誉与财富。她是他学生,也是超越血脉的女儿。
“我一开始挺不喜欢她的,跟野人似的,一点规矩都不讲。讨厌读书,对电视上的私立学校广告做鬼脸,还净是开一些无聊的玩笑。不把大人放在眼里,我行我素,给店里惹了不少麻烦。她长得漂亮,太漂亮了,我狠不下心教训她。”
话是这么说,北斗已经在努力改正坏毛病了。虽然出了店门就又变回原来的讨打模样了。柏原逐渐走近了她,看到她意外的一面。准确说这才是她本来的样子。某一天开始替她接送孩子,明明自己的脑袋还不如芙蕾雅,如此也要帮她寻找作业的答案。她洗衣做饭样样不行,每天店里打烊之后,就趴在离店门最近的餐桌上耐心地等柏原下班。
“你不回家吗?”
“西奥多也不回家吧。”
“没想到你还对我挺好的。”
“西奥多对你不好。”
就是这样开始的,也许北斗的心态就是很简单的弥补西奥多的过错,但每个人对每件事的诠释都是不尽相同的。芙蕾雅看到的是一个有点笨的姐姐,西奥多看到是一棵感情深厚的摇钱树,柏原看到的仅仅是一个耐心等她回家的人。目光无法移开了,恶作剧变得像引起注意的把戏,凶巴巴的小鬼也可以很可爱。
“你今年多大了,成年了吗?”
“你要多具体的?”
“能有多具体?”
“十九岁十一个月零一天。”
“我比你大八岁多呢,小朋友。”
“哈?大十八岁、七十八岁也无所谓啦……年龄就是一个无趣的数字罢了,什么年纪的女孩子都很美。”
然后,西奥多从衣柜里偷走了柏原的证件,夺走了她第二份工作。积怨已久的女人将愤怒倾泻而出,男人不为所动,得逞的笑容仿佛裂开的大地,一口吞掉了她。离婚?她迫切地想离婚。但离婚就意味着更找不到工作。她身为女性的社会地位被一张废纸左右,离婚证明上的一个签字就能害她被大多数岗位拒之门外,“离过婚的女人”从此将取代“柏原木香”。是的,她还比不上一张废纸。
“西奥多,我对你很失望。”鼻青脸肿的小鬼晃晃悠悠的,摔趴在争吵的夫妻之间。她试了三次才爬起来,张开手臂挡住强壮的老师。哦不,现在开始没有什么老师了。她把头昂得高高的,像赴死的武士一样,用身体挡下言语中的、神色中的,无形的穿刺。
“你对她不好,你只想着自己。你要把她关在家里,你怕她跑了。”
“你把她当奴隶,你不尊重她的人格。”
“你什么都想要,你什么都不肯付出。”
“你教我行使暴力保护自己,你用暴力欺负真正该保护的人。”
“无论她屈从还是反抗,工作还是辞职,成为贤妻还是□□,最后所有的错都会怪在她头上。她笑她就是谄媚,她哭她就是虚伪。她一心为家里付出,你说她是没有脑子的机器。但是如果她想为自己做点什么,你就指责她自私、不知感恩。你瞧不起她大脑空空……更害怕她有自己的想法,你怕她跑了之后没人当你的奴隶。”
“西奥多,她不是你的换装娃娃,不是你拿去炫耀的装饰。她是我……很重要的……朋友。”
仿佛从干涸的大地中萌发出巨大的藤蔓,托着柏原抵达天空的深处。那里没有凶恶的巨人和讨人厌的小男孩,什么都没有。一片虚无中,光撕开了漆黑的苍穹,她长出了粉状鳞片,扑向游移的火光。
又惊又喜的女人第一次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在居酒屋喝得酩酊大醉,连哄带骗把身边担忧的臭脸小鬼推进了酒店。浑浑噩噩的成年人没余力考虑未来,抓住当下的渴望,麻痹被生活痛殴的精神,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不关心,即使看不见第二天的太阳也没有关系。她有独属自己的发光的小星星,在光芒消散前,她可以忘记现实。
逃避吧,没有人会责怪你的。
她不停恳求,把想到的最甜腻的字句送进北斗口中。有的人沉稳得叫她抓狂,兴致索然的目光蛰得她兴奋地发抖。有的人什么也没做就让她忘记了自己是谁。他人的妻子?孩子的母亲?绝望的世界不需要道德。不行吗?真的不行吗?她才不给拒绝的选项。趴着乞求没用的话,那就只有威胁了。大人威胁孩子向来用不着借口,他们通常会捏造一些子虚乌有的恐怖,叫害怕的孩子不敢离开半步。半步之内,即便是躺着享受侍奉,她也毫无疑问套住了对方的脖子。
“我害怕他回来报复我。你毕竟是他的学生,他不可能动你。但是我真的,真的好害怕……他会趁你不在杀了我,把我碎尸万段……救救我,求你了。谢谢你不再承认他,这样我也不再与他有关。你不是我丈夫的学生,我也不是你老师的妻子。谁也不能道德绑架我们……我明天就要被杀死了,至少现在,帮帮我,让我把一切都忘了吧……”
阅历不足的人轻易就上当了。冰凉的躯体为噩梦注入了全新的阐释,令天亮后的失却之痛分外鲜明。
衣柜上了锁,暴力似乎永远沉睡在那一晚。无人问津的小药房接纳了她。孤独没那么可悲,可悲的是再也没有人在家门守候。风铃响了,原来是她推拉玻璃门取悦内心的鬼怪。叮铃,回来了吗?叮铃,好像没有。赤裸的渴求叫她恶心,可她已经是赤裸的人了。好不容易抓到的小麻雀,应该一辈子留在她的鸟笼中。如果它想逃跑,那就放一只饥饿的野猫。野猫喵喵地叫着,好像在说:大明星和杀人犯,都很好吃。
年轻人的脸变得狰狞,憎恶的种子已然扎根。没关系,没关系,她跑不了,她不敢跑……
我完整听完了这个故事,只觉得头皮发麻。
电话那端,塞西莉亚没有发怒。她平静地接受了一切。
“塞西莉亚,我也有话想问你。你和北斗究竟是什么关系?”
“她是我姐姐的……朋友。我算是她的妹妹吧,大概……”塞西莉亚最终还是隐瞒了真相。是被柏原小姐的不幸打动了吗?
我不会知道她的心境,也不会好奇。弄明白柏原小姐和北斗之间隐藏了如此扭曲的关系,我意外地释然了。他们两个都不无辜。谁能想到将他们引向不伦的,竟然是最宝贵的勇气。
我答应要帮北斗逃离柏原小姐,然而还没开始就已经束手无策了。我一直等到深夜,迟迟不见她的影子。并且那之后的第二天、第三天,她没有再回来过。糟糕的预感在心中徘徊,我能做的唯有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