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声在响。
吊锣,木琴,六弦琵琶,竹管长笛,以及许许多多叫不上名字的乐器合奏着欢快的曲调。
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们扯动红黄渐变的丝娟交错奔跑,长发如瀑的蒙面少女往空中挥洒花瓣、用浸泡过草叶的净水泼洗前进的道路,轿夫抬着一架又一架盛满金色纸花的木盒紧随其后,目之所及无人不在欢笑,无人不在载歌载舞。
玲抬手摘去粘在发尾的几片花瓣,朱瑾与淡蜜颜色的花汁立时染透了皮肤。迎着早秋时节咸冷的海风,她专注地凝视这些绚丽的热带花卉。
“淡黄的是刺棘,艳红的是扶桑。”那名叫作扶桑的年轻人走近过来,笑着向玲介绍,“在烈阳岛,这两种花具有美好的神性与通灵意义,祭司会用它们装饰太阳和刺棘龙的图腾,大家也都爱拿花的名字为新生儿命名——就比如我。”
若考究莫拉海湾的传统文化,扶桑花自古以来就是太阳的象征;而因为食用刺棘可以明目,当地人也一直将其奉为珍馐。那名游学路过此地的美食评论家曾经留下文字记录,称在海洋牧风人的文明里刺棘果实有等同于太阳的特殊含义,并且相信出海途中目击刺棘龙代表着幸运。
这些资料IGO皆有考究保存,包括玲在内,整支考察队都在出发前获准进行阅知。
少女神色莫辨地捻了捻沾满花汁的指尖,沉默着撩起眼看向面前满脸笑容的年轻人。对方先是有些怔愣,随即便越发灿烂地扯高嘴角。
“看来您听到了什么捕风捉影的传言。”他低声说,转而又调侃似的冲玲眨了下眼,“不必如此紧张。我的意思是,向太阳朝拜的确是岛上的习俗,我们非常尊敬太阳、尤其是正午力量最为强盛的太阳,为此会举办很多隆重的仪式。您知道的,地方宗教的一些行为总是容易招人误解,但这不足以成为我们被视作危险分子的理由。”
“……确实如此。”玲不冷不热地点头。
扶桑弯起眼,眸中深色辉光流转,他朝道路前方欢庆的人群伸出手,微垂头作出邀请的姿态。
“百闻不如一见。”他说,“今日正午钟楼会举办祭祀仪式,您的同伴届时都将出席——希望您授予我这样的荣幸,向您展现烈阳的荣光。”
同伴。断联的铁平与其他再生师自脑海中一闪而过,玲迅速敛下睫羽遮去眼底的情绪波动。
她礼节性地勾唇浅笑,跟随年轻人继续往前走。
他们穿过白木楠碧绿树荫下的石子路,许是仪式将近,岛民们热情得都有些疯狂,身披蜡染纱袍的年轻男性和头戴金花的蒙面女子簇拥而来,手中捧着椰子或香蕉叶装饰的琉璃托盘,里面盛放了新宰的肉畜与清新的蔬果。
乐师敲响水曲木座锣,食物的香气便好似随着那流水般的乐声抚过异乡少女白皙的面颊。
赤心雉鸡切成一片片,摆盘从里到外呈现出香槟粉到玫瑰红的迷幻过渡;炙烤过的麝香蜥蜴腿胜似鳄鱼肉,佐配从它们长长脖颈后侧摘下的葡萄与搅拌均匀的罗勒酱;黄金番木瓜,水蜜杨桃,蛋黄果,旭日指檬,以及神奇的包裹在翡翠色泡沫里的浓郁坚果,被混合榨汁或是制成什锦水果冻……无数富有热带风情的食材多汁而艳丽,霎时间展开一幅季节错位的奇异画卷。
季节错位,这正是烈阳岛闻名在外的特异之处,它所出产的优质食材与自身所处地理位置的气候并不匹配。怀抱着好奇和试探的心思,玲沿途不动声色地观察过整座岛屿,却并未发现适合这些食材的栖息地或种植地,她看着那些堆到面前的佳肴,只感到整个胃都在冷冰冰地下沉。
“……您看上去有些疲倦啊。”
玲反射性地扑闪两下眼睛,转动视线望向近在咫尺说话的人。扶桑充满异域风情的脸庞写满了诚挚的关心,每一个代表友好的弧度都十足精确。
“或许您愿意到钟楼里稍作休息?”他提议道,“大堂后方有间客房,我一直有安排人打扫。”
“……只是有些暑热。”玲克制住自己没有避开对视,“我自己过去小坐一会儿就好。”
她侧身绕过对方,快步穿过钟楼前被装扮得花团锦簇的广场,有名身裹纱笼的男子挥舞着镶嵌珍珠的镀金弯刀、利落地斩断了一整排气泡葡萄酒瓶颈,隔着四散飞溅的晶莹酒沫玲回头与扶桑对视,年轻人的笑容依旧无懈可击,阳光之下,他流动的眼珠令人头晕目眩。
玲抿了下唇,转身走进钟楼屋檐遮蔽的阴影。
“……真是一位富有魅力的羔羊。”扶桑紧盯着少女逐渐消失的背影,咧唇低声喃喃。
周围歌舞的岛民们随之停下动作,不约而同朝着那名年轻人所在的方向低垂头行礼。
“庆贺吧、烈阳的子民!”
扶桑用力睁大眼睛,振臂高呼。
“从今往后,扶桑之光将永远眷顾你我——”
广场上爆发出剧烈的欢呼,人群再次陷入狂舞,映衬着明艳鲜花、美酒佳肴,以及逐步攀升到天空正中的日光,一切都如海潮般经久不息。
而在阳光未及之地,钟楼内部某个灰暗的角落,玲虚按着休息室的房门缓慢吐气,离开了太阳的热度,理智和冷静开始重新回到她的身体里。
今日种种凝缩成具体的画面,随记忆驱使自眼前逐帧移动,玲慢慢思索个中违和,眼角余光却忽的被走廊尽头摆放着的一面镜子所吸引。
那是面朴实的木框落地镜,看着有些陈旧,但应是经常打扫,被擦拭得一尘不染。玲一时说不清自己注意到了什么,只是下意识走过去,伸手将要碰到镜面的那一刻,整张镜子忽而翻转!乍一看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有谁猛的伸手,用力拽住她的胳膊、一把将她拖了进去!
整件事情发生得太快,翻转的镜面自身后复而严密地合上,电光火石之间,身体快于大脑思考,玲反手攥紧黑暗里袭击者的手腕,撤步旋身,一个巧劲反把那人结结实实摁死在地板上!
“……诶不是!要命!”对方吃痛地低呼,忙不迭求饶,“等等、等一下!姐,是我!”
玲微愣:“铁平?”
她撤了力,眼见趴倒在地的男人狼狈地爬起身。
“哇,你这手劲是真的夸张,”他碎碎地念叨,不忘腾出一只手整理发型,“不愧是当初一巴掌给卡奥巨犀脖子打骨折的狠人……”
玲皱眉打断他扯皮:“到底怎么回事?”
“总之情况很严峻就是了。”铁平从善如流切换话题,“你跟我来,咱边走边说。”
图腾壁灯徐徐散发幽黄的光,这条藏在落地镜后面的秘密通道勉强可供两个成年人并肩行走,玲跟在铁平身后一路小跑,没过多久就遇见了向下的楼梯——考虑到休息室本身位于钟楼一层,他们现在无疑正朝着地面以下前进。
“再生师协会的人刚上岛就着道了,那个叫扶桑的家伙早有预谋,所幸我留了个心眼,没吃岛民递的东西,又假装被他们抓起来,才能趁着看守不注意的时候溜出来回到地下入口。”铁平简单介绍境况,话到此处不由冷笑,“谁能想到【烈阳钟楼】底下还藏着这么大的秘密……”
“我们现在是要去哪儿?”玲问。
“去关押其他再生师的地方。”铁平头也不回地回答,短暂停顿后,他的语气有些压抑地低沉下去,“那儿有个东西你必须得看看。”
下了几段阶梯,又拐过几个弯,单向的通道逐渐出现分支,可以听见大量杂乱的脚步声正朝此处靠近,玲与铁平对视一眼,迅速撤到拐角后方的影子里,背部紧贴着墙皮放轻了呼吸。
“他们终于发现我逃跑了。”铁平用气声说。
玲瞪他一眼,示意噤声,就趁着这么会儿功夫,脚步声已然逼得极近,昏暗通道里人头攒动,其间夹杂兽类粗重混乱的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