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着壁灯光线看去,通道内气势汹汹奔走的家伙皆是很典型的当地人相貌,穿着防弹背心和迷彩裤,配备有精良的武器,那副凶悍的私兵派头与烈阳岛引以为特色的淳朴风貌大相径庭。
而比这群追兵更扎眼的是牵在他们手中的野兽,个个饿得皮包骨头,精神亢奋,眼神浑浊,克制不住地滴着口涎。身为专业的猛兽使,玲一眼就能看出这些野兽经历了怎样拙劣而残忍的驯化手法,甚至称之为折磨都不为过。
少女忍不住狠狠皱眉。
驯兽的美学在于支配的艺术,强者主宰弱者、却没有资格玩弄后者的生命,痛苦和暴力是建立权威的工具、却不应该是唯一的手段。
如此傲慢而野蛮……实在叫人不快。
玲默默想着,自掌心凝聚起【沉眠】的香雾,靠近唇边轻轻一吹,瞬息之间,光线暗沉的通道蒙上了一层冰灰色的纱,无论岛民还是野兽,这群追兵尚未意识到发生什么便失去了意识,不分彼此地躺倒在地陷入沉睡的黑甜乡。
“……太稳了我的姐。”围观的铁平由衷赞叹。
玲翻个白眼,掏出一只研究所特制的防护面罩抛给他,冷冷道:“带路。”
他们又在这四通八达的地下道路里绕了几圈,最终来到走道尽头的一扇铁门前。
“我看看……”铁平贴近墙面咕哝着摸索,很快碰到一块可以滑动的凹槽,“成了成了,诶呀,就这点三板斧还学人家搞暗门呢。”
玲扶额:“你别吵。”
铁平高举双手往后退,只听一连串绞索扭转的响动,那扇铁门在两人面前徐徐拉开,比其他任何感官都要更快袭来的是某种异乎寻常的热浪,玲条件反射地眯起眼,自骤然亮起的光线中辨别门后的景象——与身后幽深黢黑的地底通道相比,映入视野的赫然是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在玲的印象中,大概只有第一生境配备有如眼前这般装潢的研究室:天花板和墙壁铺陈开大量富有金属质感的银白纳米钢,地面则被合理分割成特定的集中实验田,田中有云块般的泡沫花朵结出翡翠色果实,紫青肤色的蜥蜴趴在长满青苔的岩石上、脖颈后侧垂下一串串饱满的葡萄,滴灌管道定时灌溉成排的热带蔬果,尾羽呈心形散开的雉鸡啄食经由机械臂挑拣过的饲料……
所有的所有都是如此眼熟,与早些时候热情洋溢的岛民们捧来的食材一一吻合。
“什么原生态岛屿。”铁平嗤笑,“你还记得那艘负责接待游客的渡船吗?这儿就跟那船一样,表面伪装得复古,本质比谁都依赖现代科技。”
玲没应声。
她凑近了点观察那些实验器械,心头微沉。
抛开其他问题,眼前只可能出产自美食研究所的科技产品已经能说明太多,话又说回来,隶属区域一个小小的岛屿地区搞出这样大的动作怎么会瞒得过IGO——上头都知道,却不知出于何种顾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一个人工食材培育基地申请成为珍贵的世界美食遗产。
那事到如今派她过来,又究竟作何打算?
“……你刚才说有我必须要看的东西,”她侧头低声问铁平,“那是什么?”
年轻的再生师贫嘴一路,到这时却哑了火,他抓抓头发,最后只以目示意整间实验室的光源处。
玲跟着看过去,起初她尚有些不明所以,等真正意识到自己看见了什么,她只觉耳畔平地惊雷似的一声炸响,整个脑海都变成空茫茫的一片。
在不见日光的地底,这座实验室亮如白昼,温度暖洋洋的,热烫却矛盾的并不灼人,而所有的光与热都来自于正中央那颗盛在玻璃管中的巨大球状物体。它实在太过闪耀而纯粹,以至于玲下意识认为那也是人工科技创造的照明装置。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光球之下,睡着一条龙。
龙生有流线型的身体,船桨般的鳍肢、宽阔吻部与扁平长尾,今日早些时候玲曾在大洋的波涛间惊鸿一瞥这类生灵的优雅身影,特征互相吻合,任谁都看得出它们属于同一物种。
可与那群遨游在水浪之间的绿松石色同类不相一致,这头沉沉昏睡的刺棘龙形销骨立,浑身呈现艳丽得怪诞的赤红,越靠近表皮越被热度烧得透明,像是隔着水晶球窥见一具骸骨的火葬、一个生命反抗不得坠向死亡的最终过程,而比这种种都更具视觉冲击力的是它的尾巴。
在龙红得几欲烧灼的尾部末端、本应结出刺棘果实的地方,生长着一轮【太阳】。
你要如何用言语去形容太阳?
这一方空间充斥了太多令人记忆深刻的物事,精密的仪器、斑斓的食材和它们背后的秘密,可当你抬头仰望那轮凝聚了光与热的火球,所有的注意力、所有的思考焦点就只剩下它。
它就像真正的太阳那样主宰地上造物的灵魂,红艳欲滴又金光灿烂,只是这太阳寄生在别的个体身上,肉眼可见地吸吮着那只可怜的刺棘龙的生命作养分,应和着后者微弱的呼吸如同心脏般搏动,肆无忌惮地挥霍不属于自己的能量。
美食骑士意味躲闪的谚语、盲眼船夫颤抖着重复的诅咒,许多单一的点在玲的脑海中连接成线,被这轮血肉之躯供养的太阳照得明明白白。
“……我以为刺棘龙是他们的信仰。”
好半晌,她才像找回了意识般沙哑地开口。
“的确如此。”
某个熟悉的声音忽而自后方响起。
“大洋与日光的精灵,”那声音恍若咏叹般扬声说道,“它们曾经与我们相处得很好。”
玲与铁平齐齐一凛,循声回头,只见那笑容灿烂的牧风人缓步走入房间,身着金丝勾线的祭司纱笼,双眸好似阳光下的水纹粼粼闪动。
恰在这时,上方传来正午时分悠长的钟响,一声接着一声无限拉长,契合着牧风人前进的步伐,震撼且空灵,神圣得令人窒息。
“真美。”扶桑低喃。
他的视线直直锁定了玲,那轮生长在刺棘龙尾部的曜日高悬,完美地映衬少女高挑的身影、和她黑如子夜的眼眸里冰冷燃烧的愤怒。
真美。扶桑又一遍在心中重复。他看见少女的第一眼就确认了,没谁比她更适合做太阳的祭品。
“烈阳之下,众生皆是羔羊。”
他高声诵读烈阳岛口耳相传的祷词,近乎不受控地向上抬高嘴角,朝前伸出手去。
“愿扶桑之光普照您,我亲爱的小姐。”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