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需要条件的亲情又是什么样的？季濯缨想起余不多在喝醉之后说自己一点都不想去世的父母，那时候没有细想原因，难道他的父母对他不好吗？感觉问他也不会得到答案。自己和他就是处在这样既近又远的关系上，有时候真让人恼火。

VICKY的语气中也夹着羡慕，考虑她这么特殊的情况，肯定就是因为性取向的问题和家庭闹掰了吧。

感觉这种事还挺多的，毕竟和传统思想相悖，如果自己哪一天弯了，季正军肯定也会拿皮带好一顿收拾自己。

“哎！小为！不可以。”VICKY突然出声呵斥了不远处的女儿，季濯缨转头看去，应该是小为想要给楷楷尝自己的冰淇淋被发现了，放下了勺子，不好意思地朝VICKY吐了吐舌头。

季濯缨看着那个机灵的大眼睛女孩，笑着说：“你女儿长得和你好像，挺漂亮的。”

“真的吗？那太好了，我有的时候想着我要是她的亲生妈妈就好了。”VICKY十分开心地笑着说。

季濯缨心想你当然不可能是她亲生母亲，你只能是亲生父亲啊。哎，等等，这句话应该是她俩没有血缘关系的意思吧。

“小为知道吗？”季濯缨轻声问道。

VICKY有些无奈地笑道：“我们倒是想瞒着她，但是已经被戳破也没办法了。不过小季你还是不要在孩子们面前提这件事哦。”

“那肯定不会的。”季濯缨十分真诚地点了点头，又没忍住问：“是怎么被发现的？”

“是我的母亲，她知道小为不是我的孩子之后，大闹了一番，当着孩子的面，那个时候小为已经记事了。所以，也没办法。。。。”VICKY扶着额头，虽然脸上还有笑容，但明显要苦涩的多。

季濯缨没想到会是这个原因，想到那个混乱画面，不禁皱起眉毛说：“大人的事情大人之间解决就好了，这样对小孩也太过分了。”

“是的，她还故意对小为说了很多难听的话。因为没有血缘关系，就可以尽情伤害一个三岁多的小孩，简直是无法进行任何沟通的人类。所以我已经和他们断绝关系了。”VICKY说到这，语气冰冷且坚决。

“断绝关系？”季濯缨闻言有些震惊，挠了挠脑袋问：“你父母会不会不同意？”

VICKY摇了摇头，淡淡地微笑着说：“他们知道我不会再变回男人去结婚生子之后很爽快地就同意了，我们之后除了金钱上的赡养再无关系了。几十年亲情怎么可能一朝就能断绝，是太多的失望堆积罢了。”

原来小为真的是VICKY用男性身份结婚合法生下的小孩，只不过不是亲生的，怪不得可以跟她姓还有抚养权。

季濯缨心中一直埋着的疑问顿时了然。

VICKY的目光又转向孩子所在的位置，确认了安全之后，回过头来，微笑道：“小季你知道吗？相比于西方的同性恋处境，其实我们国家自古以来对待同性的社会态度是比较温和的。不像西方，我们几千年历史上并没有大规模迫害同性恋的记载，除却部分少数民族因为信仰教义而抵触，大部分人其实是不在意谁谁谁是同性恋，哪怕真的出柜了，也只是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料而已，根本不会无缘无故冲到你的家里大喊你应该 go to hell，让你滚出社区，也不会因为你是同性恋就不跟你做生意，拒绝卖你东西。你是同性恋，但你依然是某某的儿子，某某某的同学，你只要不到处说自己与众不同，做一些让人讨厌的行为，并没有什么关系，因为大家更在意门后面自己家的生活。”

季濯缨仔细想了一下，好像确实如此，大概VICKY是留学海归可能对此感受更加深刻吧。

“那么这里到底忌讳什么呢？一是忌讳性，二是忌讳生孩子。实际上这两者是一件事，我们的传统默认性是男女之间的事情，阴阳调和，男强女弱，是用来生孩子的。儿子是gay其实并不值得恐慌，不愿意和女人发生性关系、不愿意生孩子才是最恐慌的事。女儿同理。不过还有比这个更可怕更无法接受的事情。”

季濯缨忍不住问：“是什么？”

“是儿子不当男人，要去当无法传承姓氏的女人，还是生不了孩子的假女人。”

这是VICKY第一次在季濯缨直接提及自己跨性别的事实，她坦荡地谈及自己的过去：

“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我父母心里面因为他们生的是儿子而沾沾自喜，哪怕他们是高知分子，哪怕他们嘴上说着男女一样，甚至会在同事家的女儿面前表演羡慕别人生的是女儿，但是人类的窃喜和得意是藏不住的。我知道他们对于成为公婆和爷爷奶奶的企盼，对于有一个学业优秀、言行得体的儿子的骄傲。因为我太知道所以一直压抑着、扮演着好儿子的角色。在我母亲得意地描绘着她对于未来儿媳选拔的门槛假想，生怕我被某个不存在的女人占去了便宜的时候，我都沉默着。”

“或许是我的父母表现太具迷惑性了，留学回国之后，我真的无法再忍受独自一人承受这个秘密。可是只是一点试探性的坦白，我那温文尔雅的父亲和哪怕世界末日都会溺爱我的母亲都变成了非人的形态，在明白我确实如此的时候，我母亲开始哭恼我为什么不早一点坦白，那样至少他们可以再生一个。”

VICKY摊开手，语气轻松地说：“你看，亲情其实是可以收回的，我才明白他们爱的是“他们的儿子”，而不是我，这个儿子是谁都无所谓”。

季濯缨明白了刚刚VICKY为什么要说亲情有条件的话。

“但是我那时大概是太害怕了，太懦弱了，我恐惧失去父母，失去我需要满足条件才能获得的亲情。我妥协了。我遇到了小为的妈妈，那个时候她是个怀有身孕的年轻女生，她和我都需要婚姻，我告诉她自己的情况，她同意了，后面就有了小为。”

“原来是这样啊。”季濯缨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故事，他接着问：“那你母亲是怎么知道的？”

“纸不可能一直包住火，我父母早就猜疑小为是不是我的小孩。小为的妈妈当时太年轻了，她其实也没有想清楚要不要生小孩，小为一岁多的时候，她就和我离婚了，离开了。小为就留给了我，我母亲趁着看望我们的时候，收集证据去查了血缘，所以就暴露了。”

“接下来就很混乱了，我肯定不可能抛弃小为，她本来就是我的女儿，我看着她出生，她在我的户口本上，在我的家里长大，喊我爸爸。但是我父母却不这么觉得，他们找不到小为妈妈，就想把小为送人，让我去跟别的女人再生一个孙子留给他们自己养，我拒绝之后，就冲到我的家里大闹，把气撒在孩子身上，骂小为是野种。”

“我当时就突然想通了，这根本就不是亲情，是我自欺欺人，我不可能让我的小孩再生活在这种阴影之下，所以就断绝了关系。”

季濯缨听到这里，有点悲伤，完全能够理解VICKY的行为，觉得她真是了不起。

季正军肯定做不出因为儿子去当gay就赶出家门的事情，可自己明明拥有亲情，为什么还总感觉自己的生活空空如也呢？是因为妈妈去世了吗？感觉也不全是这样。是因为每天自己都在做无意义的事吗？季濯缨突然想起昨天晚上余不多的声音“我倒是觉得你是有梦想的那种人”，胸口莫名抽动了一下。

江超伸了个懒腰站了起来，语气不屑地说：“所以说，这个世界上最愚蠢的事情就是迎合别人的期望，而不是自己的，尤其蠢人，就喜欢拿这个当借口。”

“时间不早了，我们要走了，小季我们明天见。”VICKY看了一下腕表，也站了起来。

“嗯，拜拜。”

季濯缨拿起手机，解锁之后页面还是那个制片人给自己发的信息，他有些纠结地抓了两下头发，发现好像自己去试试真的没什么关系，又不会被老头赶出家门，确实没有什么损失，一直都是自己在觉得不行。

叮咚一声，弹出了一条消息，是余不多发的。

光秃秃的三个字，没有任何语气的：“回家了”。

季濯缨心里突然泛起了温暖的感觉，还有一个人可以陪着自己，一个看起来不行实际上却很可靠的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