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谢正廷有些克制不住颤抖了,面具下传来死死咬着牙关的轻微动静,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其实最后也没什么特别。两声舰船相撞的巨响先后传来时,他终于拼着同归于尽杀上尾鬼主舰,径直冲进指挥舱,却发现敌方主将并非他们之前以为的阴阳神侍,而确是御使神侍无疑。
只是他大部分躯体都早已化去,仅剩颗头颅,断无生还之机。
御使神侍还没死透,脖颈下支撑着一蓬乌沉沉蠕动的诡线,只有半人高,犹如站立的畸形大章鱼。他嘲弄地笑着,翻着白眼仰视不速之客,用大昭话几不可闻地艰难说了句:“原来都是鱼饵啊!‘玉碎’的滋味如何?”
他们对上嫡系诸人本是意料中的事,可短短一句话,说明他也发现尾鬼得到的消息是被人刻意引导。
谢正廷麻木地一刀将那头颅斩碎,踉跄冲到甲板上茫然四顾,正好隐约看见谢焕夫妇的舰船彻底没入涌动的碧涛间。至于他们究竟是沉海而死还是同样化为阴怨,却已不可考。
刹那想通了这场战的所有关窍,他一时间仿佛万千心绪塞得胸腔都要炸开,又仿佛只是具全无感触的行尸走肉,脑海里只剩一句话反复回荡:
死得太不值。
若是谢烽提前透露一点点口风,谢焕有所防范,后半场及时转为保守防御,散到外层围而不攻,待对方阴怨之力耗尽,就能达成此战的目标。即使没有相应的装备,也根本不必牺牲那么多。
换言之,他们那队大多数人,数万将士包括谢焕夫妇,都白死了。
直到四十年后的现在,谢正廷都分不出那时是什么心情:是任务完成的痛快?是没能手刃敌人的憾恨?是同袍、族亲们枉送性命的悲恸?还是被人蒙在鼓里当做诱饵派出去送死的愤怒?
“所以这个诱敌之计是专为阴阳神侍而设。”他虽仍是闭口不言,谢重珩却直接道出了自己的推断,“大将军也猜测对方可能有玉石俱焚的搏命之招,又无法确定,故而将你们的对战目标泄露了出去。”
“做戏做全套,为让尾鬼人深信不疑,他非但没有将真正的计划暗示先父,连相应的防御器物都一概没有给你们配备。左右将领们都有自备的护身之物,就算战事再惨烈也是底层兵士伤亡居多,骨干力量不会有太大损失。”
“若如他所料,另一头便会压力大减,阴阳神侍所部必死无疑。反之,那边也做好了正面硬拼全体阵亡的准备。”
收到探子的确切消息,阴阳神侍不惜提前耗损修为,在御使神侍那里暗中布下杀招,打算重创毫无准备的嫡系所部,作为突破口,却以自己为饵,试图牵制谢氏军主力。不成想兜来转去,正好落了谢烽的圈套。
谢烽一直对嫡系诸人颇为关照,对谢焕的看重更是众所周知,谁会想到他最后却不动声色地决然将他们抛出去做了饵呢?莫说尾鬼人,这些年就连谢氏两部上万同族,都几乎没有人往这上面怀疑过。
谢正廷道:“不错。尾鬼蛮荒化外,自恃学了几分龙裔先贤的传承就敢班门弄斧,但论兵法谋略,又岂能与天龙大地真正的将帅相提并论?”
“但如果我是大将军,我必然会暗中遣出一支队伍,跟在你们后面接应。”谢重珩道。
沉默一会,谢正廷嘶哑道:“有的。可往年的卷宗上从未有过‘玉碎’类似的相关记载,他终究对阴阳神侍的杀手锏一无所知,低估了他们的威力和诡异程度。再者,”
又停顿片刻,剩下的话几乎都成了气音:“谁也没想到阿修那等行径,导致变故加剧,形势急遽崩坏。否则……”
他说不下去了。
否则,他们至少能坚持到有序撤离中心危险区,跟援兵汇合,重新调整对策。
后面的事就顺理成章了。接应队伍尚未到达预定地点,雾中惊惧痛苦的惨号声已响成一片。他们对战况一无所知,派出的探子也一去不回,根本无法贸然闯入。
待声响止歇雾气渐散,战事已经结束,他们只来得及清理战场。敌我双方莫说活人,尸首数量都少得明显异常。只谢正廷、谢正修兄弟毕竟出自永安谢氏第二大支脉,倾尽各类护身器物,虽重伤濒死,总算留住性命,被救回旁系。
谢正廷摆脱死亡的威胁醒来,已是一年后。
彼时所有参与决战的骨干将领,无论嫡系旁系、死的活的,都已经被写进了史册架上了神坛,天下景仰。他本人则成了亲斩御使神侍之人,被奉为智勇双全的顶级英杰、抗击敌寇的大义楷模,万众传颂。
作为指挥整场战争的主帅,谢烽更是威震天龙大地,连帝王朝堂都嘉勉不已,一致同意凿出巨型白玉雕像,迎入昭烈神殿,与大昭数千年里的三十三位于王朝有大功业者并列,孤身站在了神坛最高处。
在世人心中,他们非但代表着谢氏的声威,凝聚着全体大昭将士的意志,更象征着世代龙裔族人英武不屈、誓死捍卫家国的血性与傲骨,岂容有污?王朝需要这样的英雄,他们只需被展示赫赫功业就好,而不被允许有任何可供质疑之处。
荣耀如山,足够压住一切不堪。
到了这一步,不管是谢正廷还是谢烽,不管是出于私心还是大局,都已绝无可能再去就各自的疑问寻根究底。所有英|烈的牺牲都只能是合情合理,再无真相一说。
战后两人再未见过面,却都心照不宣,尘封了那段过往。唯二的知情者不露半点风声,甚至很可能有意掩盖证据,即使以谢煜的智计和手段都无从探查事实究竟如何。
谢正廷醒后仅过了一日,他的幼弟,那片战场的另一个幸存者,与他同住一处、仍在昏迷的谢正修宣告不治,被发现时已然气绝。
沉吟一瞬,谢重珩终究没将那句“谢正修到底是怎么死的”问出口。
该知道的事都问得差不多了,他正准备告辞离去,谢正廷忽然抬头盯过来。面具黑洞洞的窟窿下,老人晦暗的目光第一次显出了生死交锋中磨炼出的锐利和坚毅:“谢重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