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字字道：“我痛过怨过甚至恨过，唯独从没后悔过。即使再来一次，即使明知要做诱敌之饵、要落得这样的下场过这样的余生，我还是会选择参战。我相信你的父母也一样。”

“战争残酷，战场上从来没有情分可讲，只看大局。身为主帅，所有将士都只能是棋子，自身亦不例外，关键时候无论谁都当弃则弃。切勿优柔寡断，下不去手。”

眼前的青年虽从头到尾都仿佛没有丝毫情绪起伏，比之局外人更冷静，但世上又有几个人能对自己父母的死完全无动于衷？谢正廷不止是担心他因此跟谢烽生了龃龉，更担心他受亲情所困。

真正打起仗来哪有不流血牺牲的？不是他们，也会是别的同袍、族亲。这是他们作为谢氏子弟生而担负的责任。

谢重珩没有立刻答话。

过往人生中，谢烽是他自幼最为崇敬的另一个活着的英雄，犹胜于谢煜。单是那个名字都会令他热血燃烧，若是有得选，他更渴望成为那样驰骋疆场、横刀守土的名将，而非谢氏嫡系的继任掌执。

可到头来，谢煜颠覆了他半生的信条，让他抽筋断骨地挣扎着重新拼凑人生理念认知；谢烽更是致使他父母英年殉国的重要推手，让他尚在襁褓中就成了孤儿。

树木的伤处能结出最坚硬的疤痕，经历过重击的人往往也会变得麻木。也许是前有他伯父的铺垫，如今突然面对谢烽也跌落神坛，谢重珩居然非但迅速接受了，还能极度理智地看待。

且不论站在一境主帅的角度，谢烽的做法无可指摘，即使已穷尽心力去部署，奈何阴差阳错，也无法确保绝对万无一失。他都早已陨身数年，是非功过皆随斯人化为云烟，再困囿于个人恩怨没有任何意义。

谢重珩躬身一礼：“都过去了。叔祖不必挂怀，侄孙知道该怎么做。”

离开小院之际，阴沉许久的天终于飘起了雨。他默默在冷风斜雨中站了会。

对于这次灵尘之战，前世的族谱并未记载任何神侍功法、战局相关。原先他还认为胜负五五开，现在若再坚持这么想好像有点瞎吹，上个轮回的本尊死得半点不冤。

这一世有凤曦鼎力相助，谢重珩固然更强大、了解得更多，焉知敌人就没有别的机缘，竭尽所能地变强？

谢正廷的经历已然超出了凡人噩梦的范畴，四神侍和桥本真夜的修为如今精进到什么程度，又将要出现什么样更加诡异的场面，谢重珩跟所有人一样，都是两眼一抹黑。

收拾起心情，他先要了个地方，好一通洗沐熏香。凤曦感知敏锐，鼻子尤其灵，若是察觉端倪不免又要多想。

热雾蒸腾，兰汤暖融，可谓人生一大享乐。谢重珩泡得酥爽解乏通体畅泰，脑子却一刻未停。

稍后的啸月大殿之行至为重要，关系到他能否真正行使帅权。但正如谢煜担心的那样，抛开两部积累数千年的矛盾不提，就凭自此之后可预见的形势，旁系那帮眼高于顶的掌权者未见得会买永安任何人的账。

反复推演，成败都在对半之数。谢重珩打算最后再捋一遍应对之法。

谁料泡了一小会，他脑袋便鸡啄米似的一点一点，怎么也撑不住困劲，竟就这么睡过去了。

侧旁虚空中，渐渐凝出那妖孽雪发素衫的身影。

青年浸润着湿意，眉目宁静平和，呼吸均匀绵长，半仰着头，靠在浴池边睡得沉。凤曦却反常地没有上去黏着，只将人捞起来三下五除二地擦干，就这么精光地横陈在池边榻上。

活|色生香的场景破天荒地没勾起他半点旖念，一张魅|惑人心的精致面容反倒沉得能滴出水。后怕和懊悔让他手都在微微发抖，不得不闭眼平复了一下情绪，才划破指尖，以血为墨指走龙蛇，在谢重珩身上画起影傀术的符咒。

谢正廷身上那些诡线不敢造次，说不好究竟是在怕碎空刀，还是在怕凤曦。

被生生熏回去后，他吐得腰都直不起来。但想着面具的古怪，稍缓过一点，他仍是用最快的速度给自己潦草套了一层结界，重新撕开空间，隐着身形去了。

所见所闻，直令他心惊肉跳。

单靠自身修为就能施展玉碎这种级别的功法意味着什么，谢重珩一无所知，凤曦却再清楚不过。

天道法则运转至今已相对稳定，每个时空秘境都有各自能容许的生灵种类和等级。若修为超出上限，便会降下劫雷，或是就地诛杀，或是打开通道强行纳入上界，即所谓“渡劫飞升”。否则不啻猛兽闯进羊圈，天地间的秩序将荡然无存。

除非强大到能无视各时空限制任意进出，如部分先天洪荒神魔之类，还不得肆意妄为，滥造杀孽。又或者像凤曦与天绝道中枢，要么本身就违逆天道、超脱三界五行，要么有契约遮掩等特殊情况，才能留在远低于自己的地界。

真如谢正廷所言，阴阳神侍已属仙的范畴，根本不会被允许继续留在凡人时空。哪怕是凤曦的神识化身对上他，都不会有什么胜算。

也就是说，星峡海很可能另有玄机，神侍借了神秘外力，且已熟练掌握方法。

想起谢重珩曾提过，尾鬼为什么放着战略位置更为重要的抚星城不管，非得跟灵尘那几处硬拼，凤曦不得不怀疑，他们所借之力很可能就在那一带海域附近，且因凡人之身的缘故，距离有限制。

他甚至几乎可以断定，宫临溪的反常参战正是缘于此。

恐怕宫氏嫡系中，以掌执宫临城为首的核心子弟早就敏锐地察觉到，神侍越来越强的修为不对劲。作为炼器世家，他们也许只是猜测对方掌控着什么惊世宝器，或是不为人知的洪荒遗物，想要弄个明白却苦于没有合适的机会。

这种事谁先知晓内情谁就占了先机，自然绝不容泄露。上次灵尘之战的爆发让他们看到了契机，但又担心主动派人相助会招致旁人，尤其是谢煜的怀疑，才会安排宫临溪以夫妻情深之名随同出征，实为秘密前往查探。

左右有谢氏掌执的胞弟在，不能有事。只是天意岂能妄揣，不出意外的话就出了意外。

那晚他就不该犹豫，而是直接施术。差点因自己的优柔寡断铸成大错，凤曦后背密密沁出一层冷汗，暗中将自己骂了个狗血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