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种种机缘巧合加在一起，让他侥幸发现这要命的秘密，他二人都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谢重珩对上阴阳神侍这样的敌人会是什么结局，他简直想都不敢想。

形势突变，凤曦隐有预感，最坏的情形，他恐怕不得不罔顾谢重珩半生的愿望和心血，放弃他的所有至亲了。

猩红符纹细细密密，渔网似的将人从头到脚笼罩起来。最后一笔点在谢重珩眉心，两人身上同时闪过一层淡淡的金红光芒，血迹便尽数消失。影傀术成。

损耗太过，凤曦面色如新雪，头脑也眩晕嗡鸣，被迫坐在榻上缓了缓。将一切复原如初，他珍而重之地捧徒弟沉静绯红的脸摩挲两下，最后在额上轻轻一吻，才狠心消失。

他出来已有段时间了，还得赶回去坐镇谢氏府，收拾烂摊子。

仿佛只是打了个盹，醒来却发现已睡了快半个时辰。谢重珩四下张望一圈，不确定地抽了抽鼻子。

或许是疑心生出的错觉，又或许是在谢正廷处待得太久，那股味道都腌入了肺腑，他总觉似乎仍有一丝若有若无地缭绕在呼吸间，以致泉池的熏香花浴里都好像飘荡着异臭。

再想起那阵突如其来的强烈倦怠感，谢重珩越发狐疑：有没有可能，这味儿是从凤曦身上来的？

但老狐狸素来爱洁，尤其受不了异味，手上连蟹子的腥气都不肯沾染丝毫，照说绝对无法忍受那种环境才是，遑论一直陪在里面耗着。

再者他来就来了，尽可光明正大，有什么必要偷摸的？

谢重珩心念飞转却不得要领，也没察觉哪里有异，又没法此地无银三百两地问凤曦，遂只能不动声色。

耽误太久，已无法按原计划先私下拜见族长。自觉一身味道消除得差不多了，他赶紧随侍者前往长老会议事之处，定海军枢的核心，啸月大殿。

若想调兵遣将划拨物资，必须先取得这帮人的支持，故而谢重珩早在永安时就发了拜帖。但此行结果如何，其实他也十分没底。

步上九十九级白石高台，啸月大殿碧瓦朱甍，丹漆殿门洞开，照夜珠共炬烛高悬，映得内里一派通明。长达数丈的议事桌上，族长谢重玟高居上首尊位，六名长老分两侧按序落座。

谢重珩甫一踏入，七双眼睛齐刷刷盯过来，挟着整个灵尘泰半权柄的巨大压迫感，如飓风卷起的海浪，铺天盖地砸向渺小蝼蚁。众人神色如出一辙，都是常年身居高位者恰到好处的平静客气，却只有同类才能明白其中的冷漠犀利，看出眼底的虎视眈眈深沉叵测。

十名长老中，“谢烽”、谢烜镇守在外无法到场，只提前送回了自己的佩刀，以示全力支持。另有两人拒不与会，态度已不言而喻。

谢重珩的席位在末座。蝼蚁眉目沉稳行止从容，丝毫不为惊涛巨浪所撼，却也并未过去，而是肃立下首。正待礼见时，身后“砰”的一声巨震，刚阖上的殿门被人一脚踹开了。

缺席者之一的谢正吾终于领着一群近卫侍者，风风火火地露了面，却是来者不善。

他辈分大，年纪也大，脾气更大，炮仗也似，全然无视谢重珩，甫一进门便冷笑着率先开口：“老夫不管谢煜用了什么蛊惑你们，也不管你们是什么想法，老夫和重璘长老全力反对。”

“嫡系那帮子弟常年圈在永安养尊处优，简直废物，甚至比不上灵尘的纨绔。他谢重珩要声望没声望，又没有拿得出手的战绩，还傻了那么多年，傻得天下皆知，更是废物中的废物。”

旁系七人倒是习以为常，面不改色十分淡定，只尽皆头疼地抽了抽眼角。

这老炮仗乃是旁系大支嫡长主事，身份尊崇势力强大，手握灵尘两大核心精锐中的镇邪二卫九万兵力，向来是横着走的，性情亦随年岁见长，近年更是益发暴躁。他非但对外出了名的强硬，有时连族长谢重玟的账也不买。

殿上众人完全没有开口的机会，眼睁睁看着他疾言厉色，头顶都仿佛在冒烟，当着谢重珩的面大骂本人及其近亲，乃至整个嫡系。

再看那年轻人，居然仍是拢袖肃立，神色沉静，仿佛被骂的所有人，连同那个叫谢重珩的“废物傻子”，都跟他毫不相关。

“谢煜要捧他做继任掌执也就罢了，嫡系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谢正吾抖着花白长须嗔目而视，仍在骂不绝口，“谢煜、谢烁不死，他们也没那么快完蛋。就算捅出什么篓子，顶天了舍弃永安中人，伤不了我们的根基。”

“可这是什么地方？战场！动辄成千上万死人的！”他越说越火大，将议事长桌拍得砰砰响，茶盏跳起又跌下，叮啷一片，“那傻子的脾性、能力、人品你们谁见识过？谁敢保证？”

“他父母都是殉国英|烈又如何？毕竟不是他本人的荣耀，现在更不是拼前人功勋的时候！”

眼见他越骂越过分，谢重玟面上微笑不减，只是提醒般加重了语气：“正吾叔祖！今……”

他不开口还好，谢正吾抬手就对着上首指指点点：“尤其是你，谢重玟！身为一族之长，整个灵尘的最高主事者，非但不加以阻止，反倒跟着胡作非为！”

“你们几大支脉没有子弟参战吗？啊！还有那些将士，都是无数次从生死边缘挣扎回来的！都是精锐！旁系上万族人、半个天龙大地最重要的筹码！”

“随意将他们的性命交到一个全无了解的外人手上，视如草芥，就不怕他们心寒？你们忍心，老夫却不愿。劝你们最好也三思，别等到……”

咬牙忍了忍，谢正吾终究把“尸骨无存、衣冠为冢”生生咽回去：“哼！再来后悔。”

劈头盖脸发作完一通，他看也不看众人反应，一甩袍袖，如同来时一般，又带着卫侍前呼后拥扬长而去。

殿中顿然鸦雀无声，在座者皆冷眼旁观，打算看那青年如何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