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重珩从头到尾都没表现出任何异样,仿佛刚才的当众辱骂根本不存在。
他不露痕迹地松开了衣袖下握到僵硬的拳头,抬手躬身,先郑重行了个大礼:“晚辈拜见诸位尊长。事急从权,仓促而来,失仪之处,万望海涵。”
随后取出九枚储物戒,在桌上一字排开:“晚辈多年游历在外,曾偶获机缘,进入一处仙琼秘境,蒙受神赐。此番特从中挑了些品佳合用之物,聊充薄礼,敬奉诸位尊长,恭请笑纳。”
他言谈谦逊,姿态也放得低,简直不像继任掌执、即将上任的一军主帅,多少有点出乎六名长老的意料。
伸手不打笑脸人,还是个礼数周全的,可见诚挚。但世家之首的这帮实权人物什么奇珍异宝没见过,料想也不过是些稀罕点的玩意儿,仅是轻描淡写地瞥过,半点没有要接受的意思,架子端了个十足。
只是目光重新转向他时,众人睥睨审视的淡漠眼神已略有松动,对他的上道勉强认可。
一名长老面无表情,下颌冲着那些储物戒一扬:“珩公子这是做什么?”
“你前来参战是出于家国大义的考量,我等无论支持与反对也俱是为此。身为嫡系嫡长一脉的子弟,未来掌执,怎的一来就是这等上不得台面的市井做派?”
谢重珩肃然正色,一双英气又坚毅的杏眼中透着点隐忍的伤感,诚恳道:“诸位尊长若不嫌弃,称晚辈阿珩便是。这只是我等出于私心的致谢,别无他意。”
“嫡系困境众所周知,我等算是背井离乡流落到此。尊长们肯仗义援手做主收留,允我等领兵上战场,我等感激不已,只能借此聊表心意之万一。”
做小辈最大的好处大概就在于,只要服软卖乖够快,但凡长辈还自矜身份,就没法再计较。他自揭痛处,话也说得漂亮,一群长者倒不好再拉下面子,过分刁难一个远道而来的年轻人。
那人果然讪讪闭嘴了。谢重珩心里嗤笑,这帮人的心思他岂会不知?
在座者也许不在意礼不礼的,却绝难容忍有谁在他们面前端什么身份、傲骨。而况嫡系注定要满门被诛,他自然被视为丧家之犬,更没资格挺直了腰做人。
纵然迫切需要襄助的是他们,谢重珩也该上赶着好言好语地求着他们接受。
既要又要罢了。
看着倒是拎得清的,却也是个善于隐忍以待时机的人物。谢重玟暗自评判,捏了捏才蓄了一指长的须髯,笑容都真切了两分,唱起了白脸:“欸~何须这般见外?”
“论起来我与你分属兄弟,当初接任时又多得掌执叔父支持——唔,那阵你还小,刚进学宫没多久吧,不一定知道这事——早年原想着等你来了必竭力善待,不想缘分尚浅。我虚长近百岁,托大当你一声兄长,可当得?”
谢重珩心里一动。所谓“早年”,只能是旁系老族长、谢重玟的父亲仙逝,他第一次离开永安时。
作为奔丧名单中最特殊的一员,他却能在抵达御溟城时顺利脱身,没被任何人发现异常,事后还要让昭明帝的密探相信他果真是以疗愈之名被圈禁,旁系这头必然要有个大权在握的人物极力配合、善后。
可谢重珩并不知道此人究竟是谁,只能猜测,彼时谢重玟已接任十来年,早就把该收的权柄都牢牢抓在手里,有可能是他。
莫非对方这是在暗示他知道些什么?
念头刹那转过,谢重珩不动声色,微笑着从善如流地应道:“玟兄厚爱,愚弟幸甚,权当是初次拜见的贽礼了。”
谢重玟爽朗地哈哈一笑,给了他个台阶下:“那愚兄就却之不恭了。”起身过去,当场打开给自己的那枚储物戒。
众人老神在在,都没怎么留意。
下一瞬,但见眼前一闪,议事桌上霎时哗然堆出一座小山,功效各异的器物、丹药……不一而足。非止宝光氤氲耀耀闪烁,更且灵气浓郁几近凝结。
在场都是识货的行家,一望即知随便哪件都是举世难求的无价之宝,放出去足够引得大昭各势力甚至昭明帝腥风血雨地争夺。眼前粗略估算总有数十件,而这还只是给族长一个人的。
好大的手笔!
饶是这帮人多年来手握全境资源、数十万兵力,一生穷尽奢侈,都从未见识过这么多、这么高级的仙品,晃得眼睛都瞎了一霎。
每一缕华光都是难以抗拒的无声的勾|引。众人眼神发直,脸色齐齐变了变,收了轻视的心思,目光复杂地重新打量了这青年一回。
谢重珩佯装不知,谦恭地将其中六枚储物戒分别放在各人面前。
谢重玟面上淡定如坐禅高僧,不露情绪,实则惊异更甚于六个长老。
作为血祭重生计划的实际部署、执行者,灵尘谢氏祖上历任族长都在设法秘密遣人赴往生域。这个绝密,他是旁系这一代唯一的传承人。
对谢氏和隔壁时空的具体往来纠葛,他所了解的内情甚至比谢煜都多,自然更清楚这堆东西的来历和价值。
那绝不是凡世所有,而很可能是真正的仙神遗泽。
有族长做表率,六长老互相望着纠结一下,遂半推半就地先查探了一番,然后脸色就都真真切切地一齐变了。
他们之中,有人的嫡长子文韬武略却先天不足,缠绵病榻多年,有人惧于年衰岁暮壮志难酬,眼前便多有定魂固魄、延年增寿的良药;有人曾多番遭遇背叛和暗杀,眼前便以防御、警示类器物为主……
这些东西不仅罕见地贵重,且都挑着最戳各长老软肋的送,可谓极尽心思。众人作声不得,偌大个啸月大殿内一时静默如死。
谢重珩端立在旁,微笑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