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程是这样的,”钱小历解释道,“这也是为了办案的严谨性,请配合。”
李琳不情不愿地又说了一遍,和上次一模一样,连语气词的频率和停顿的地方都如出一辙,仿佛训练过成百上千次一般。
“之后呢?”秦月明问。
“什么?”沉浸在讲述中的李琳转动眼珠,缓慢地看着眼前的人。
“当你发现用电线勒死曹江珊的不是李佳缘,分尸的时候又被孔梦瑶撞见后,去了哪里?”秦月明问道,不给她任何含糊的空间。
“我,”李琳舔了舔嘴唇,“我就在街上走,完全没有意识的状态,我想去自首,在警局进出了几次,始终没有勇气说出来。”
“哪间警局?”钱小历确认着。
“就是我家周边,”李琳摇着头说,“我忘记是哪个方向了,也不记得自己走到哪儿,看见警局就进去了。”
“我们会和分局的同事核实的,”钱小历将事情记录在案,“之后呢,你去了哪里?”
“没有做什么,就是乱走。”
“乱走也有个范围。”
在李琳看来钱小历并不准备轻易放掉这个话题,她只得用手按住胀痛的太阳穴,努力回忆着,“那天晚上我好像走到了河边,西川河,我想跳下去一了百了的,可是当时河边有垂钓者,我想等他走了再跳,结果一下子就到了第二天早晨。”
钱小历点头:“我们会在周边寻找目击的垂钓者。”
“我当时真的想死的,”李琳说:“我吓坏了,根本不知掉自己为什么那么做,我只是想着一门心思地要救李佳缘,我不能让她成为杀人犯。可是我没想到,之前和曹江珊发生争执的是孔梦瑶,而我,竟然在不知情的状况下杀害了她。”李琳的眼中流出悔恨的泪水,“我真的很抱歉,我对不起曹江珊,更加对不起她的家人。”
“所以,你和曹立德上床,是因为愧疚吗?”秦月明问。
李琳错愕地抬起头,那一瞬间她忘了哭泣,只有晶莹的泪水从腮边淌下来。
停顿半晌,李琳低下头,轻轻晃动脚尖,和之前李佳缘的动作如出一辙,她否认说:“不是的。”
秦月明和钱小历没有发问,等待她自己说下去。
“我在河边等到日出,打扫卫生的大姨还有下夜班的行人越来越多,我不得不改变自杀的地点。可是我忽然想到那孩子的父母,想到如果这件事的受害者是我的女儿,该怎么办。我忽然很想和曹江珊的家人说声抱歉,这跟我和曹立德之间的私人感情没有任何关系。”李琳说。
“你是怎么做的?”
“我找去曹立德家,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要那么憔悴,当时木琪芳不在家,因为当时实在受不了呆在被我亲手杀掉的孩子家里,所以我约曹立德到外面的咖啡馆里聊聊。”
“是什么契机让你们聊到床上去了?”
“我的愧疚,”李琳回答说,“我太害怕了,什么都说不出来,什么都不敢说,我怕曹立德崩溃,也怕他永远不肯原自己。曹江珊的死跟我和曹立德的私情没有任何关系,当时我只是需要一个拥抱,需要有人抱着我……”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秦月明打断她,“你知道你这么说意味着什么吗?你好好想想,一个女人杀掉了和她女儿一样大的女孩儿,然后在河边坐了一夜,看过日出后找到女孩儿的父亲,然后和他睡了一觉。”
“为你的女儿想想,”钱小历劝说道,“她真的想要这样的母亲吗?”
“你为什么要把自己弄得如此不堪?”秦月明问。
“因为,我杀人了,”良久,李琳的声音缓缓响起来,“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你一定要这样吗?”秦月明问道,看着昔日的老友,满眼的感伤。
“我不这样,”李琳感叹着说,“还能怎样呢?”
“真相,”秦月明说,“把事情的真相说出来。”
“我说的,就是真相。”李琳坚持着。
“你觉得李佳缘想要的是这样的结果吗,是一个会跟别人上床的杀人犯母亲?”
秦月明的声音像铁锤一样捶打在李琳心上:“你想一想,你的女儿,真的想要这样的结果吗?”
“那也没办法,”李琳依旧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这是事实,她只能接受。”说话间,李琳微微侧过脸,用生硬的语气表达自己的意志,“事实就是这样,无论你们接受还是不接受。”
“你觉得这样是对她好吗?”秦月明问道,满眼的痛惜。
“你没做过父母,不会懂的。”李琳以同样无畏的眼神回看她,“你们不要再问了,我无话可说。”
秦月明和钱小历出来的时候,正撞上抱着胸,脸色阴沉气得胡子都翘起来的,像极了动画片里吃了菠菜的大力水手。
“苏爷爷,您怎么了?”钱小历不明所以。
“你看卷宗啦?”秦月明不点就通。
“她她,她怎么能这样,小琳琳怎么能这样,”老头生起气来,“她闺女是闺女,爹就不是爹啦?管孩子不管老子啦?”他撸着袖子冲进去,“我还就不信了,我还弄不了她了。”
“苏爷爷……”钱小历还想劝,秦月明直接放弃,转身走了。
“老头,祝你好运。”
三分钟后,刘浩城从审讯室里出来,面色阴沉,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老人家,您没事吧。”钱小历双手交叉守在审讯室外,生怕老人家一个不高兴昏过去。
“我当然没事啦,”刘浩城叉着腰,以手指天,“你是不是盼着我有事,好独霸我孙女?”
钱小历咬住嘴唇不叫自己回嘴,他知道刘浩城这会儿是气儿不顺拿自己撒火,老老实实不说不动才是保命上策。
秦月明早就对刘浩城的奇言怪语有了免疫力,随他怎么闹也不打算理会。
白华生是个经验丰富的老警员,最会察言观色,是以埋头资料假装听不到,唯独萝卜头,嘿嘿地笑起来,用手指戳了戳白华生的肋下:“听见没,我说什么来着,苏特助跟咱们老大就是一对儿。”
“小子,你说什么呢?”刘浩城拎着萝卜头的耳朵把他揪起来,“你说什么呢,来,站这儿给你爷爷说来听听。”
“我……”萝卜头护着耳朵,偷眼看着刘浩城的脸色,寻思着是不是自己刚刚的话惹他不高兴了,索性反着来,“我是说,苏特助和我们老大,绝对不是一对,局里总有人认为他俩在一起了,下次再遇见那些聊八卦的人,我就直接告诉他们,事情绝对不是那样的,他们太龌龊了。”
结果被刘浩城一脚踹在腿肚子上,紧接着狠拍了几下后脑:“混蛋玩意,说什么呢你?”
萝卜头抱着脑袋左躲右躲:“苏爷爷您别打了,那他们是一对行么?”
“瞎说什么呢?”刘浩城脱了鞋拿在手里,对着萝卜头不分头腚,又是一通乱揍。
被打急了的萝卜头索性停下来,任凭刘浩城拍打:“哎呀,您到底想听什么就直说嘛,这么说也不对,那么说也不对,做人真的好辛苦。”
“这怎么还急了呢,”刘浩城收回鞋子穿好,顺便在他脸上拍掉手上的灰,“爷爷那不是喜欢你么,我怎么不打你们队长呢,是不是?”
“那是您留着他当孙女婿。”萝卜头偷偷地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儿。
“你个猴崽子还挺精的。”刘浩城顺手又照着萝卜头的后脑拍了一巴掌。
“您别打了,”萝卜头鼓起勇气吼了一嗓子,“人家本来就不聪明嘛。”
“好了好了,”刘浩城态度软化下来,“都是爷爷不好啊,”他大咧咧地坐在他的座位翻弄卷宗,之前就是因为看见了详细资料刘浩城才冲进去找李琳讲道理的,现在铩羽而归他自己也觉得怪没面子的,“照着萝卜头屁股踹了一觉,去,给你爷爷把腊肠请回来。”
“腊肠?”
“我的狗,刚刚留在法医室除虫了,”刘浩城说,“你去给我取回来。”
“可是我怕狗。”萝卜头期期艾艾地说。
刘浩城握紧了拳头:“那你怕不怕我?”
萝卜头四处求助无果的情况下,靠着两条腿坚强地迈出门口的时候,又以最快的速度退了回来。
见刘浩城还想脱鞋打人,赶紧跑过来按住他的手:“苏爷爷苏爷爷,您的腊肠已经回来了。”
夏慕抱着腊肠走进来,看见主人的第一时间,腊肠就挣脱他的怀抱冲到刘浩城怀里。
夏慕则带着文件夹来到秦月明旁边:“这是纸条的初步检验报告,更详细的还需要一点时间,我怕你着急就先送过来了。”
“铅(Pb)MG/KG=3、砷(As)=0.2,荧光物质无,脱色试验阴性……”
“这是什么意思?”刘浩城指着检测报告上的数据问。
“还有大肠菌群的检测结果还没出来,但是我推断字条所用的是食物包装纸。”夏慕说。
“怪不得呢,”刘浩城戳着腊肠的鼻子,“这家伙看见纸条就扑上去啃。”
瞥见孙女的眼光逐渐变得不善,抱着腊肠,夹着尾巴“咚咚咚”地跑掉了:“快溜吧,再不跑你姐姐很可能把你炖成回锅肉。”
刘浩城走后,众人无不在心中感叹,世界终于清静下来了。
只有秦月明面色如常:“只有这些,印油和打印机的检测结果呢?”
“还需要些时间,”夏慕说,“现在市面上的产品式样太多,要精准分辨没有那么快。”
“谢谢你。”秦月明回答,将报告交给钱小历。
“你不亲自查这件事?”钱小历颇为意外,回警局的路上他已经听秦月明说过针对她的字条事件。
“我没空,”秦月明回答说,“曹江珊事件不能就这么结案,我答应过帮李爷爷找回的女儿绝不是杀人凶手。”
钱小历将检测报告交给萝卜头,交代他在全市范围内排查餐饮行业的用纸情况。
交代完后,见秦月明在整理外套:“你要做什么?”
“这家人的事情,不应当用证据去印证,我希望有机会让他们自己抉择。”
第二次踏上脏污混乱的街道,面对占地为王的老鼠时,不知道是不是有了心理准备,这一次秦月明并没有后退,反而迎着老鼠的挑衅踏进了它们的地盘。
再一次面对那个狡黠又市侩的男人时,秦月明用从未有过的审慎目光打量着他。
“欢迎光临……”周立刚脸上的笑容有一瞬间的断层,很快便接续上,将看不出颜色的毛巾往肩膀上一搭,仰着一张无比灿烂的脸,“呦,警官,你们又来光顾生意了?”
秦月明和钱小历两人被他热情地迎了进去:“这回是刮脸啊,还是剪头啊?”
“你上次说李琳……”
“哎哎哎,”周立刚截住秦月明的话头,态度强硬地说,“打住啊,我和她没有任何关系,该说的上次都说完了,如果照顾生意欢迎,其他的,免谈。”
秦月明还想争辩,被钱小历拦住:“是照顾生意,不过需要服务的不是我们两个,人在别处,我看你外面广告牌上写了提供□□。”
“写是写了,”周立刚捻起三根手指说,“□□收费可贵。”
“多贵都付得起,拿东西走吧。”钱小历。
周立刚却明显犹豫起来:“可是……”
“可是什么,”秦月明道,“你不是说赚钱最重要吗?”
“我脱不开身,真的。”周立刚说,像是为了印证他的话一般,从镜子旁的侧门里跳出来一个头发蓬乱,神志不清的老太太。
“妈,你怎么出来了?”五大三粗的周立刚立刻像换了个人似的,“都跟你讲过了,外面有危险,”见老人执意往外跑,周立刚一跺脚,指着天上,“你听,什么声音,你快回去看看你养的花有没有被怪兽叼走了。”
哄了一会儿,终于把母亲哄了回去,转回来的时候用夸张的肢体语言表达自己的无奈:“你们也看到了,我实在是走不开。”
“你母亲这样多久了?”钱小历问道。
“多久?”周立刚捏起肩膀上的毛巾擦手,“久到想不起来了。”
“把这个问题解决了,你就跟我们走吗?”
“警官,你什么意思”?
“是不是解决了就跟我们走?”
“是。”周立刚硬着头皮说。
秦月明把跟在外面探头探脑的刘浩城抓进来。
“你干嘛,你干嘛,你干嘛?”刘浩城甩开孙女的桎梏,“我又不是跟着你的,那么多人在路上走,你干嘛抓我?”
秦月明清了清嗓子:“刘浩城老先生,现在党和人民有一项光荣而艰巨的任务要交给你。”
刘浩城赶紧把腊肠丢到地上,敬了个礼:“保证完成任务!”
秦月明说完任务后,刘浩城抓起来在地上小便的腊肠准备往外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