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嫂二人回到家中。
走了这么些时日,房顶田中,白雪皑皑,屋檐下垂下长长冰凌,四下尽皆压盖了厚厚一层积雪。野猪果然来过了,拱开一片田地,糟蹋了好些越冬的麦苗去。武松蹲在田坎上看视过了道:“无妨。原本播撒得密。给这畜生吃了些去,就当间一间苗。”
他加固藩篱,敲除檐下冰凌,扫净屋顶积雪,金莲打扫火塘,烧沸大锅滚汤,将炉灶积年污垢擦净,烘暖房屋。二人花了两三日,将家中里里外外,扫除焕然一新,武大灵前更换过新鲜清水香烛,往山下采办些年货,预备过年。
这日武松正要下山沽酒。金莲追出来道:“明儿该贴灶神。前日下山,忘了请动他老人家,叔叔要下山时,请一尊回来,再替奴就手儿带一盒胭脂。旧的使见底了,再过两天,怕休市了不好买。”
武松道:“嫂嫂要哪一家的?”
金莲道:“镇子上你惯常沽酒的一家,往东走上百步左右,过一座小石桥,往西走两步,转上杨家巷,路南一家铁器铺,对过就是胭脂水粉铺子,朱红店招,挑着‘染红王’三个黑字,叔叔记取。”
武松点头道:“杨家巷铁器铺子对过,我晓得了。”转身就走。
金莲叫住,道:“叔叔问他,要一盒杏子红的。不要他家那起掺了乱七八糟蜂蜜香精的,我嫌它腻。搽在脸上猪油似的,怪剌剌的。”
武松道:“怎么,一个胭脂,还有讲究?”
金莲笑道:“男子汉懂得甚么!光颜色就不知道多少种,样样不同,单是杏子红一样底下又分出好几种,细说怕叔叔不奈烦。你只管问他要这一种便了。”
武松道:“一个红颜色,偏它生造出这么些名目。搽在脸上不都一样?”金莲道:“你别要管我。叔叔切记,休要拣错了颜色。奴家山上晒黑了,别的色都不合式,浓了乡气,淡了跟没搽一样。”
武松大踏步去了。走出几步,折回来道:“嫂嫂刚刚说要哪一种?”
金莲哧的一笑,返身进屋,拿个青花瓷小盒子出来,塞到武松手中,道:“照样拣一盒新的就是。”两只手揣在围裙底下,倚门望着小叔去了。
腊月里日头最短。武松沽酒归回,上山时节,天光便只在林稍了。日色淡薄,映了青松白雪,皑皑苍苍。快拢家门,远远瞧见屋中已掌了灯。走得近了时,听见屋内有人说话。鲁智深声音道:“……既上山了,往后就好生过活。山上有一条活路时,便有你一家人的。”
金莲声音道:“外头骡铃丁当。定是我叔叔回来了。”
说话时早迎出来,将门帘子推起。一个人旋即抢将出来,叫声:“兄长!”雪地中拜将下去。武松看时,却是施恩。惊喜相半,慌忙倒身还礼,道:“小管营,一向少见!”
施恩道:“当日小弟只以为孟州一别,便是永别了。谁想今日残生得聚。天可怜见!”
金莲立在廊下,笑道:“你们两个雪里头只管叙礼作甚么?甚么话这样紧急,非得在大冷地里说?”
武松道:“外头冷,进屋说话。”说话间向骡子身上取下一只竹篓,两坛子酒,一并拎进屋中,脱了油傍靴,跨进门内,分付嫂嫂烫酒。不多时热酒下饭皆送将上来,三人在火塘边向火说话。金莲忙完了,也来相伴坐地,听施恩述说别后情形,原来孟州别后,因武松杀了张都监一家人口,官司着落他家追捉凶身,以此连夜挈家逃走在江湖上。
武松听见道:“是我连累兄弟了!”
施恩道:“哥哥说哪里话。当年蒋门神霸占快活林,全仗你一身好本事,叫他归还兄弟买卖,为此却教你吃上了张团练记恨,陷你入狱,险些将性命丧在飞云浦。”
武松道:“孟州监牢中幸有老管营看觑,上下使通了银钱,不曾受得十分苦。怎的今日不见老人家?”
施恩闻言垂下泪来。道:“爷娘俱已去了!”
武松大惊,道:“老管营那时这般硬朗,说话掷地有声。怎生就去了?”
施恩道:“儿子不孝,教两位老人家跟了我流落江湖,客途羁旅,侍奉不周,要汤无汤,要水无水,二位老人年纪这般大了,如何经得起风霜苦辛,路途颠簸?不久就双双病去了。家尊去前再三嘱咐,着我前来投奔兄长过活。打听得哥哥在二龙山,连夜来了,却不想哥哥不曾落草,原来在这里同嫂嫂相依为命。”
武松道:“带挈家嫂,不便落草为寇。”
施恩道:“恁的,最好。哥嫂都是干净的人。”
鲁智深道:“小管营这话差了!干净人便上了山时,也是干净过活。”
施恩道:“如今世道,容哪个干净过活?能像兄长这般手不沾血,向土里讨生活的,便是万幸。”
鲁智深道:“如今快活林却归了哪个?兄弟身上并无人命官司。便不做官,有这片林子时,倒也不愁生活。”
施恩道:“师父不晓。不做官的人,又如何消受得起这般快活!张都监一干人都吃兄长杀了,又来了个王都监,原是童贯军旧部。孟州知府姓李,蔡京门生,原先在开封府做个推官,他早就眼红这一桩买卖,只苦于没有由头,张都监死了,便推个查抄赃产,把产业店面,家火什物,一概都封存了,如今交给他一个妻弟姓钱的在打理。”
鲁智深道:“又是这几个撮鸟!”施恩道:“新来的都监也占了三分明股,着八十厢军看守林子,因近着黄河,还增添了一分码头生意。如今地面上便还是这些新人旧马,在那里壮观孟州气象。”
几人都沉默下来。金莲笑道:“这出将入相的,你来了我又去了,倒似走马灯一般,好不热闹!”晃晃酒壶已空,拿了起来,往厨下去烫酒了。
施恩将流落江湖时,看见山下事务说了一些。道:“从孟州过来,路过桃花山,听说那边山头也有一伙强人落草。山上为头的是打虎将李忠,第二个是小霸王周通,手下五七百人,劫掠乡村,啸聚山林,猖狂得紧。前些日子,连朝廷解粮的镖车也劫了。官司累次着仰捕盗官军,来收捕他不得。”
智深道:“俺认得那两个撮鸟!洒家当初离五台山时,到一个桃花村投宿,好生打了那周通撮鸟一顿。李忠那厮却来认得洒家,却请去上山吃了一日酒,结识洒家为兄,留俺做个寨主。见这厮们悭吝,被洒家卷了若干金银酒器撒开他。”
施恩道:“原来师父早识得他二人。如今这天下,强龙管不住地头蛇。快活林、桃花山、二龙山,哪个不是官府心头之患。怕只怕哪日朝廷耐不得,便要发兵剿灭这些山头。”
鲁智深道:“鸟怕甚么!快活林自有快活林的死法,桃花山自有桃花山的报应。朝廷要剿时,且看他先收拾得了哪一个。”
施恩道:“如今却还有个梁山泊。听说宋公明,晁天王,聚义了一帮人马,在那里啸聚。倒是他们占着一大片水泊山头,声势最大。”
武松道:“这个宋公明是武松兄长。小管营心里若要去他那里投奔时,我写封投书,送你前去。”
施恩道:“二哥说哪里话?小弟只愿追随兄长。兄长在哪里时,小人在哪里便了。别处再好时,我又如何肯去?”
鲁智深道:“小管营,你却也是条汉子!如今你既肯上咱们山头,回头便随洒家去厮见杨志兄弟。他也是做过军官的!定然爱重你。”
施恩倒头下拜,道:“小人如何不肯?全仗师父提携!”
鲁智深大笑道:“谢甚?也时常听闻你会得些好枪棒,好拳脚,在孟州时仓促一会,不曾有机会见识。来来来!你要上山时,先陪洒家斗上几个回合。”
施恩唬得道:“小人这两下绣花枪棒,如何吃得起师父这条禅杖沾得一沾?”鲁智深笑道:“鸟谦让甚么!洒家与你收着些儿打,胡乱耍子便了!”说话间掇起禅杖,踏雪往庭中移将出去。施恩也只得跟到院中。
武松跟了出去观看。金莲厨下烫酒回来,听见兵刃拳脚风声,吃了一吓,帘子一掀,急迈步出屋,瞧见小叔立在廊下,双手叉腰观看。金莲往院中一张,诧道:“怎的说话就打起来了?”
武松道:“不是真打。切磋较量两下。”金莲瞧了一会,道:“谁输着?谁赢着?”武松不错眼观看,“嗯”了一声。金莲笑道:“我瞧倒是智深师父赢面多些。小管营有些儿手忙脚乱。”
又道:“一个不好,怕打坏了葡萄架子。叔叔叫他们走远些儿打。”武松全神观战,未予理会。
金莲笑道:“怎的,敢是不听见?”手中执着酒壶,使另一只手去一拽小叔衣袖。武松正观看至吃紧处,不防衣袖吃人一扯,身上自然而然生出反应,翻肘一格。金莲猝不及防,一声惊呼,酒壶脱手,砰的落下地来,热酒倾翻,洒了一雪地。
武松吃了一惊,道:“武二卤莽,冲撞了嫂嫂。”弯腰捡拾酒壶。金莲笑道:“显手段么?”
鲁智深瞧得亲切,提了禅杖,来赶武松,叫道:“欺负女流算甚么本事?武二郎,来来,教洒家见一见你的手段!”一条禅杖当头“呼”的劈至。武松空手架开。跳在雪地里,二人对峙。
金莲顿足道:“怎的,你两个还没完了?”施恩叫声:“兄长接刀!”将手中腰刀抛过。武松抄在手中。鲁智深哈哈大笑,赞道:“来得好!”舞起禅杖,便去取武松。武松挺刀遮挡。刀杖相交,嗡嗡作响,将院中大柿子树上积雪激得簌簌而落。转眼间连斗三回合过去。
金莲看得惊喜相半。亦是钦服,亦是心惊,道:“小管营,你休要光顾看热闹,也劝上他两个一劝。”施恩笑道:“嫂嫂休慌。他两个交手较量,自有分寸。谁人劝得?有分晓时自见分晓。”
话犹未了,武松舞刀来取鲁智深左肩。智深叫声:“好身手!”往后腾挪半步,禅杖斜格。“当”的一声,刀便只停在他胸前半寸,不往前进。
武松雪地里退一步,收刀道:“师父好杖法。”
鲁智深大笑,道:“种了一年的地。武二郎!你的刀不曾钝。”收了禅杖,一叠声唤:“大嫂!有酒快拿了上来。同你叔叔厮斗这半日,痛快!痛快!”
武松将刀掷还给施恩,道:“刚刚一壶热酒送上来,吃我打翻了。”金莲笑道:“奴再烫去。”转身往厨下去了。不多时酒重新烫得送上,几人吃酒说话,谈论些棍棒拳脚,英雄事务。鲁智深道:“山上杨志兄弟枪法高妙。改日定教你见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