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虞皇城最西侧是一排陈旧的宫苑,因所处地势低,乃整个皇城最为阴冷潮湿之处。此处起初只是用来堆放一些无用的杂物,后来不知道从哪一朝开始,渐渐成了年迈的宫女,无子无女的太妃所居住的地方,等被罚的妃子也被挪到此处后,宫苑的名字就渐渐被人遗忘,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一个更为熟知的称呼,冷宫。宫中女子恩宠比天大,冷宫是她们一生都畏惧的禁忌地狱。一如冷宫,就是无光、无明日,能看到的只有更为绝望的漫长等待。就是这样一个宫中人不愿意提起的地方,今日却迎来了难得的帝王的华盖。
宝泰帝要到的地方是冷宫东南处的一个房间,即便是被贬为才人,陆家之女还是能倚仗为皇室生育有两子一女的功劳,在冷宫中拥有一处相对干净朝阳的住所。
“圣上能移驾冷宫,当真是封笔生辉。”冷宫中的淑才人身着是她从延华宫中带出的破裙,可能是陈放在箱底的多年之物,样式陈旧,裙子上面的纹路早已不再清晰,色泽也是暗淡了不少。灰白干枯的长发被梳拢得整整齐齐,脑后简单的发髻用一个木梳固定。连日的病痛折磨,又没有了昂贵的胭脂掩盖,淑才人的脸如同纸扎店里的纸人一般蜡黄。先帝有一万个理由将她杀死,却选择留她一命。一是为了最后的颜面,二是为了折磨她。先帝非常清楚,如何才能让这位高傲的女子活得生不如死。保留她淑的称号,却赋予了才人的后缀,安置在不见天日的围墙之下,时刻提醒着她今昔之间的差异,煎熬着她残留不多的骄傲。相伴多年,哪怕淑才人和先帝不是原配夫妻,即便再不愿意承认,他们都是摸透了对方习性的那个人。
“为何要将灵珈和十一皇弟拉扯进来?”淑才人病重,灵珈公主担忧生母,多次请求前来送药。五日前,冷宫无端走水,等宫人在一片慌乱中将火扑灭,凑巧在冷宫照料生母的灵珈公主竟然失踪了。人都已经在冷宫了,还有法子将灵珈公主送出去。淑才人不愧是曾经在后宫争斗中坐上贵妃之位的人,是他小看了她。
“哈哈哈,圣上此话可真是让人逗乐。什么是将人扯进来,圣上是否已经忘记了此为何处。他们一出生就在此,和圣上一样,都是命。”
“陆家已经没了,皇兄被贬,十一皇弟年纪还小,你不会不知道其中胜算有多少。即便这般,还是愿意用灵珈的一生去赌吗?”即便知道不妥当,宝泰帝还是始终认为,杀戮之路并不需要普及所有的皇子公主,除了皇座,他们也可以有其他的人生可选择。
“那圣上你自己呢?”淑才人嘴角扯出一个如拉线木偶般不牵扯任何皮肉的诡异笑,干枯的手拿起汤匙搅拌着已经凉透的汤药。无用的东西,除了苦别无用处,她已经不想再服用,反正留给她的时间也不必太多。“灵珈不仅是我女儿,还是琨儿的姐姐。公主生来就应该做好为她的兄弟牺牲的觉悟,筠碧都尚且如此,何况是灵珈。圣上要是真的可怜灵珈,倒是有个法子。圣上今夜就回去,让闫相爷草拟圣旨,传位给琨儿,以死谢罪,不就可以了吗,何须在此浪费口舌。”
“大胆罪人,竟敢咒骂圣上,该当何罪。”
“妾已经如此,多一条罪少一条罪不就是圣上的一念之差而已,又有何区别。”
“才人多虑,朕曾经说过,不管是你,还是皇弟皇妹,都会善待。此处喧闹,是委屈才人了。不过才人可以放心,朕会命人不要过来打扰,才人就好好养病。”
“妾谨遵圣意。”宝泰帝带人离去,房里重回寂静。尘埃在日光中飞扬,房内的能见度时暗时明。起初只是偶然出现的现象,如今已是习以为常。淑才人的余生注定无法逃离,能否再看到光于她已经是无关紧要之事。她的灵珈已经逃离,她的夜也即将来临。
淑才人如今能力有限,能安排灵珈公主短时间消失已经是最大的极限。找到灵珈公主的时候,她头戴银冠,脖戴银项圈,耳挂凤回头耳坠,手持着花腰带,正跪在先帝陵前哭泣。如一位思念父亲的女儿在声声哭诉着父亲离开后的孤苦,倾诉着不能和心爱之人长相厮守的哀伤。如泣如诉,肝肠寸断,让人不仅想起她是如何从父母手中的掌上明珠坠落为现今飘零燕。山林同泣,天地为之动容,一道闪电天际间而下,先帝的陵前竟然出现了裂痕,为灵珈公主送出了一道隐秘的遗诏。守陵人惊呼,先帝听闻公主的哭泣,显灵了。
仲夏午后,小雨淅淅沥沥而下,闫府宿石居内,两位小少爷去了老太太尚未回来,而被雨打断了出行计划的男女主人正在临床的榻上围着刺猬紫檀炕几品茶下棋。屋外雨声叮咚,屋内小茶壶水咕噜,棋盘上玉石棋子嘀嗒而落。
“那么辛苦跑出去,又是雨夜哭陵,又是破坟的,还真是为难灵珈公主了。”玉手轻轻提起炭炉上茶壶盖,用长勺没入,两指灵巧转动,琥珀色茶汤满溢,随后被注入两人杯中。徐徐微风夹杂着雨水的湿气从半支开的窗台下溜入,顽皮凌挽馥两鬓的碎发,再顺着她雪肤而下,沿着水墨色衣裙偷偷溜走,独留一丝凉意让人回味。
闫楚禛一手下棋,一手翻阅着下面的人递过来的卷宗,都是一些朝堂上的杂闻,其中被摆在最上面的就是关于时下京中最热话题,灵珈公主。当日的细节被坊间润色出各种精彩的版本,于闫楚禛眼里,都不过是一场戏,唯一真切的只有灵珈公主手上的那道允诺她自主选择婚嫁的先帝遗诏。不仅如此,灵珈公主那套装扮也是大有讲究。在南诏,男子遇到心仪女子,会定制银饰作为下聘之礼,女子会回赠亲手缝制的花腰带。倘若亲事得不到女方家长认可,女子会穿上银饰,与男子一同到先祖坟前叩拜,然后私定终身。虽然仪式所具备的因素略显欠缺,可灵珈公主接受了聘礼,又在花腰带上绣有赤沙郡王的名字,实际的意思已经传达到位。两张皇牌同时祭出,既让圣人无法忤逆先帝遗愿,继续反对灵珈公主的婚事,又在天下人前营造出宝泰帝不善待胞妹,棒打鸳鸯的不良形象。
“公主如今在哪?”
“已经派人将公主接回,正在宫中闭门忧思。”
“没想到,灵珈公主看起来柔柔弱弱的,身上还藏着一股狠劲。”凌挽馥不知是哪个高明军师竟然想出一个这么可笑的情深义重的计谋。两人哪怕连一面之缘都算不上,况且当年赤沙郡王随南诏使臣入京进贡时,曾在京中各大青楼出手豁绰,就连她的凤宜阁也不得不重视这位金主。“看来圣上的圣旨得快些,不然公主恐怕还得再上演一出三哭宫墙。城中守卫也要加强,否则哪天圣山醒来会听到内侍会来报,说灵珈公主翻墙与人私奔了。”
聊起突然叛逆的妹妹,闫楚禛想起了还被罚在祖母身旁抄经书的闫靓纯,似乎家中的围墙是不是也该加高几尺方为好。家中两个小子太闹腾,他还是觉得再添一个如馥儿般的女儿才是贴心。养好,护好一个女儿更加容易,总得要提防些不知好歹的爬墙。
向来有想法就努力付诸行动的闫相爷不仅夜里拉着妻子为女儿的到来而奋斗,第二日还立刻找来了工匠对着闫府的围墙加固。
“好端端的,你又闹哪出。”凌挽馥不明所以,拉住了准备出门的闫楚禛问道。得到的答案只有一句更加让人听不懂的有备无患。
不管宝泰帝对灵珈公主和赤沙郡王的婚事态度如何,公主为爱夜里哭坟的事经南诏使臣书信往南传到了南诏王的耳边。南诏王被公主的赤忱之心所感动,一口就认定了这个未来的南诏媳妇,还手书了一封信给宝泰帝。来信洋洋洒洒七页,南诏王以年长者的身份给宝泰帝再次回顾了南诏与大虞和睦相处多年,陈述了南诏对缔结姻亲的期待,还言会立刻下令让赤沙郡王带上剩余的聘礼立刻启程到京中,好随时做好迎娶公主的准备。人,情,礼,万事俱备,宝泰帝手中的那道圣旨的即便再不情愿,也得如期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