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因怔怔地,而宣虞撑着说罢这句话,便再难以抵御脑海里那因神识消耗过大而时时作祟的抽痛,难受地皱眉阖上了眼,向后靠了回去,打坐调息起来,可随着行功,一丝若有似无的淡淡青黑气却渐渐自他紧蹙的眉心间散溢出来。
——兰因看得一惊,更是不可置信:这是……魔气吗?!他曾在钟纨生就心魔印时见过这样的情形,但——师父怎么可能会生心魔?!
而那丝青黑的气息几乎以肉眼难以真正看清,兰因忍不住凑近,又试着伸手去触摸——就在他指尖贴近宣虞额心的一瞬,兰因再一次感知了宣虞识海中正肆虐的雪暴,这一幕很快教兰因想起什么,忍不住又一次试着将额头抵了近去——旋即,兰因识海中的那雾气便如受到感召般,流涌向了宣虞的识海!
这雾气无色、无形,飘渺如风,而柔软胜云,因此漫涌侵入进宣虞识海的过程,也毫无声息,没造成分毫的异状,兰因的视野和意念也随着雾气的入侵在宣虞识海的冰天雪地间穿梭着,而其中的一部分终于在重重艰难后成功挤进了雪暴的漩涡中心。兰因这时已觉自己的心念仿佛也快被这里的温度完全冰冻住了,驱使的雾气更是就快要消散在刀雨一样刮袭过来的雪风中。他拼着最后一分力气,用雾凝作的一只手,扬起抓住了宣虞意识深处正飞掠过的一大片雪花——而当它消融在兰因手心时,兰因竟感觉沉甸甸的,像握住了好重的一滴眼泪……
随即,便有属于宣虞记忆的画面浮现在了兰因的眼前:那是一座好华丽的宫院,而在院子不起眼的一角,坐落着方偏殿——如果从那里的窗口向外望出去,正能看见庭院里最高那几株飞黄玉兰树半数攀出墙沿的枝头。而在那方偏殿内,挂着重重纱幔的床帷间,这时正静静地抱膝坐着个小孩子,他年纪似乎比兰因还要小,身形更是羸弱不堪,面庞却很是秀丽,尤其因为消瘦,使脸上轮廓线条更显清晰,让兰因一下便认出:这是师父……小的时候?!他一时惊讶极了,又有些说不清的隐秘欢喜,连忙更加仔细地去看。
而只见那时候的宣虞远没有现在常看上去的温良无害,即便神色依旧漠然平静,但那薄薄的没有血色的唇却习惯性地紧紧抿压着,一双眼黑而冷,正定定地盯着握在手里的一把短剑,那剑泠泠的剑光倒映在他稚嫩、却已现锋锐的眉眼间,兰因听见他在用沙哑的、没有温度的声音向着对面的女人起誓:“……我这一生,都不会去爱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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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虞发现他竟不受控制地回想起了小时候,那会儿,他娘胎里带出来的“太素”毒再一次发作起来,他早数不清这是第几次的毒发,只知道情况比先前几次都要凶险,在痛得浑浑噩噩不知昏迷过了多久后,宣虞终于又恢复了些许模糊的意识,而当看清仍守在他床畔的姨母宣姬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原来竟还没有死。
或许是看出他的求生意志正在毒药的侵蚀下渐渐减弱,宣姬满脸是泪,握着他的手却非常之紧,不断地告诉他:“絮儿,你是个有福的孩子,一定能熬过去的!这个毒无论从前、现在都要不了你的命!——想当年你母生出你时,你父方才因此毒暴死,而你也因胎里带了这毒一出生便全身青紫、气息奄奄,那时,人人都说你已注定是个死胎了,姐姐不想你再受罪下去,便哭着用剑刺向你心口,你当时明明都快没有呼吸了,可这时却哇的一声大哭了出来,让你母一下弃了剑。”
“就是这把剑,你父亲的这把剑,”宣姬忽然疯了似的,从枕下抽出红尘,硬塞到宣虞的手里:“还记得我和你说过的吗?你母无法对你狠心下杀手,却是选择以它自戕了——那是她刚刚产后第六日,也是虞粲之最后一天停灵的时候,她忽然就让人把你抱给我,你当时好像感应到了,一直痛哭,我以为你是身上又不舒服,赶忙去解你的襁褓,随即就发现了你母的血绝书,而等我抱你赶去,你母已经自刎在了虞粲之暴死的那张床上,她去的时候倒很安详,我都很久没有见她那样恬静地笑着了,或许她早已厌倦了这样的生活,只想寻一个解脱,可她不该丢下你不顾!——絮儿,你不是一直都因此恨她吗?恨她生下你来受苦、恨他懦弱软弱只知道逃避——难道你如今也要像她一样,撒手抛下姨母……”
“不…”当时的宣虞听到这里时,不知怎样攒出了力气,竟咬牙强撑着坐了起来:“我永远也不会像她!”他因为虚弱不住喘息着,却说得极其切齿:“我会要好好活着…再艰难也要努力活着…活下去才会让恨我害我的人不能称心逞意,才好往后加倍地亲手报复回来,而我若想报复,也绝不会寄希望于其他任何人…我会亲手…我哪里都绝不像她!不像他们!……我这一生,更都不会去爱任何人……”然而说着,却有涟涟的眼泪不住地从年幼宣虞的眼角滑落——而朦胧间,宣虞只觉有柔软的感触也在这时抚摸过了他的眼角,轻轻地,伴随着这动作,仿佛有股无形的力量同时清风一样涤荡过了他的识海——教宣虞混沌的灵台随之一明,蓦地,便睁开了眼,而正对上了兰因凑他极近的眼神。
——那眼神里凝重着浓得化不开的关切和款款的哀怜,一时竟仿佛直看进了宣虞的内心深处,教宣虞瞳孔不自觉地一缩。而兰因也恰被他这突如其来睁开眼的动作吓了一跳,慌忙地往后退,也慌乱收回了抹擦过宣虞眼角的手。
但宣虞还是看见了他指尖上面所沾着的泪水,一怔,随即用垂眼一笑,掩饰住自己的失态:“原来我方才哭了啊……”
兰因凝眉望着他这自若微笑的神情,却不由想起的是方才在宣虞识海里所偷窥见的那番回忆——那个比兰因自己还要瘦弱的、在无声痛哭流泪的小宣虞,而他的指尖,现在也还残留着宣虞的眼泪,兰因的心头不由生出了几多复杂的情绪,既为自己看穿了宣虞不为人知的秘密,获知了他某段别人都不了解的过去,而觉窃喜,觉和他更亲近了,又觉师父竟是这样的可怜——他不知道怎么理解得宣虞那段回忆,竟觉得宣虞当初和现在都是在因失去娘亲、无人关爱而难过,更是为娘亲自幼便抛下他、甚至想过杀死他而悲痛,才会说出那样决绝的话来,兰因很想要安慰宣虞,却一时不知该如何讲,犹豫了良久才说出一句:“师父……”
这一声“师父”唤得千回百转,满载着情绪和情意,宣虞被他叫得一怔,抬眼看向他,那目光令兰因被看得有些羞涩了,遂低着头,握住了宣虞的手:“师父,你别难过了。”
他其实想说自己也没了娘亲,一度很觉孤苦,直到有了师父疼爱……可又觉这是宣虞的伤心事,不能再提,便省略了前头,只是道:“你还有我呀,”他忍不住抬脸,认真地告诉他:“我会爱你啊,”又肯定地重复了一遍:“我会爱你的。”
宣虞没说话,也没再有任何神情,只是眸光不定地看了他许久,终于,才冲着他微微一笑,兰因注意到,之前宣虞眉心处萦绕的那丝淡淡的青黑气早便消散不见了。
兰因也忍不住替师父由衷开心地抿唇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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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兰因起了个大早,天色还全黑着,便依照约定赶到了剑峰脚下,和钟纨、宋文期两人会合,一起往山上跋涉。
——他们报名的那门“修仙常识理论述略与实践指导”的课程,上课地点就在剑峰顶的藏经阁。
宋文期这时显然还没睡醒,一路都在张哈流泪地抱怨:“当初实在应该听秋师兄的话,选同时间的炼丹课才对,最起码不用这么早就吹着冷风来爬山。”
钟纨笑道:“快别发牢骚了!小心吃进更多的风去,多往好的方面想想嘛,我们之前不是还想来藏经阁找点系统记录施雨、除芜这类种植法术的卷宗?——以后像查找卷宗这样的事,可就方便啦!”她留意到兰因这一路上都极其沉默,便问:“怎么?你也没精神吗?”
兰因摇摇头,他只是一直在想着自己的心事:既担忧宣虞的状况,又难免反复回想起昨晚窥探到的那段师父的回忆,而更引起他惦念的是——兰因终于极后知后觉地发现了一个问题:他发觉自己的识海实在有些特异!无论是逃过了弟子规尺的作用,还是能被宣虞都毫无察觉地读取到他的记忆,这份奇异实在特殊到了兰因都没办法再去强行无视,想到这里,他忍不住问钟纨:“你的识海是什么样子的?”
钟纨一愣:“金丹之前修士的识海不都是一片浑然吗?”
兰因继续追问:“浑然就是……什么东西都看不清吗?有没有比如说一片海什么的……”
钟纨笑了:“公冶先生讲这段的时候你是不是又睡着了?——识海虽以海为名,却只是以海之浩淼流深喻意识之广袤深邃——蒙蒙之初的每个人,识海都混沌如鸡子,而修炼者开辟紫府,才自其中梳理出一片狭小的天地,接着随修炼慢慢扩大,直到金丹境界,才是真正自成了一片天地,能具体看到意识的流动,而到了元婴,甚至可以将无序的意念修炼成具形的元神,”见兰因听得直皱眉,钟纨以为他是对自己的话仍有不解,便道:“你要是想补这方面的知识,可以一会儿到藏经阁仔细查阅下相关的记载,说得肯定比我清楚。”
兰因心事重重地点头,其实他想过更简单的办法,就是直接去询问宣虞,可……他心底很不想要宣虞知道自己能够窥探到他记忆的事,如果师父知道了,先不论会不会怪罪他,以后兰因恐怕就不会再有这种机会了……倒不如照钟纨说的,自己先去找找原因。他乱七八糟地想着,不知不觉,竟已登到了峰顶。
以剑峰之高,站在崖头,整座蓬莱山尽可收于眼底,而早间风急,吹得几人衣裳簌簌,各自的精神、烦恼也都不由为之一清,三人一同向下眺望,只见此时日方升于苍茫云海,光灿灿兮,竟是照得群星与他们头上的镇宗大阵也不由为之黯淡失色,钟纨感叹:“真漂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