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天下三分,曹操生性多疑,欲除奸细,便道“吾好梦中杀人”以震威。
彼时的我也蹭了一些,“吾好作梦杀人。”不是枭雄,顶多是个反复无常的权贵。将无辜之人剁成人彘,供心爱之人赏玩。真是个畜生。
七月二十日,秋阳微醺,晌午的天一碧如洗。我在床上翻了个身。
皇妹昨晚安慰我后,就没复睡,凌晨蘸笔画她想象的城防图。她假设两派军队对峙,一方该如何进攻,另一方,战壕又如何设计,如何反攻。她称了些彩岩,将它碾细磨开,一边问我:“啊,姐,你真不去凑热闹。”
“困。”
我又翻了个身,问她:“怎么,你想要我去?”她不是最烦这些男男女女之事。
她道:“在你的睡梦中,他们花前月下,定好婚期。你醒来后,他有了他的妻,有了他的儿,一切都局势都变了。”她搁下笔:“多少事发生在你睡觉发呆的时候。”
所以,皇妹,这是你一天只睡两三个时辰的理由?
我迷糊糊,床上挣了挣,没腾起来。于是四肢抻直,舒了舒筋骨。呆了半晌,回过神,想了想说:“欸,承愉,你无非说我懒咯。你说的不差,我觉得我只能做公主。做别的多累。就算她成了他的妻子,我难道就嫉妒她?做一个高门贵妇,每天又是婆媳又是妯娌,锅瓦瓢盆,事无巨细。万一孩子养成败家子,又是一个晚景凄凉。我难道就会羡慕她?”虽没有指名道姓,但皇妹听得懂。
皇妹辩驳:“世界就是让你在床上解构和叵测的?”真是一击毙命。
我又想了想说:“我觉得我和他不合适。”与其说不合适,不如说我从没有入世。在象牙塔里,隔着厚厚的一层高墙。”你瞧瞧,那些书生官宦,小姐妇人,哪个不是拼命做一个有用的人,而我却能没用地混吃等死。”皇妹冷笑一声:“皇姐,对不住,是我太优异,让你看不清。”
她间接在夸我?“承愉,你是指皇姐我其实很优异咯?”
“至少比勾栏里的纨绔强多了。”
哼,真讨厌。都不夸我。
可是,那些推杯换盏,游乐人间的纨绔,世人都会夸上两句,这叫懂人情世故,结交人脉。腆着脸投其所好,这叫做官场。一句话迂回几个意思,叫做老练。
我只觉吵闹。
幸好我是个公主,有个修仙的父皇,佛口蛇心的母后,冷拽的胞妹,不中用的皇兄,谄媚的太监,内斗的权贵,和日渐扭曲的世风。
我要做畜生就可以做畜生,要做才女就做才女,要嚣张跋扈就嚣张跋扈,要温婉就温婉,要好色就好色,要阴险就阴险,要深明大义就深明大义。没一个人拦我。母后在时,以往总是有她告诉我下一步该干什么。而今一个人也没有。
我总觉得哪样走都有道理。
毫无目的,所以,才会被认为是反复无常吧。
赖了一会儿,归功皇妹有意无意的推力,我还是爬起了床。
套了件蓝底银纹的道袍,抓上大帽,别了支千里镜,就往宫外跑。
澄清坊“留仙居”不算远,距东华门不过一二里,往东安门直走一刻就能到。但午后略有闷热。巡视的番子没理我。胡同两方街景占满了大大小小的店铺,车马络绎不绝。一家鹿肉铺子外面还拴着两只小鹿。我试探着摸了摸它们的脑袋,是很乖巧。见我朝的子民是如此的祥和安逸。我似乎扑腾短暂活了一下。
路上一个货郎问我,小姐要不要胭脂。
我都被晒蔫了,闷声推手拒绝。早知撑把伞来。
留仙居能一眼望到护城河。现里里外外候着一群店家小厮。店首冷冷清清。不如对面酒楼热闹熙囔。我走上前,那候着招待的小厮说:“对不住,小姐,你不知道本楼已被贵人包了场,去寻别家罢。”
相个亲这么大阵仗。我往里探看,一楼空落落几张八仙桌,隔间也不像是有人。我指了指:“他们在里面?”小厮竟明白我的意思,回礼说:“可不是,就在二楼厢间里谈。”看不见也听不着。寻寻常常。哪里能想象出里面正有人决定终身大事呢。
我转身去了对面酒楼。这家二楼皆开着窗,有些年轻人在窗边谈天说地。很是热闹。我欲走进去,却被这家的小厮也拦了下来。
“小姐,实在是不好意思,本楼被包场了。”
“谁包的场?”
那小厮回:“是工部徐家的公子。”
徐老先生还是有些名望。这几个子辈我不认得。我道:“他们又在这里办什么喜事?”小厮摇手努嘴:“还不是为了那边的事。傅家二公子和陶家小姐,要是能定下亲,京城的天都要变了。”这么夸张。这京城的天只有一个人,就是我父皇。权贵顶多几片云,遮天蔽日的。
我不动弹,说:“我累了还饿了,让我坐坐呗。不会少你的钱。”小厮笑道:“小的去问问,兴许那几位公子就做东请小姐吃一杯呢。”
能白吃一顿也不错。他去了一会。左右等,来了个年轻后生,穿着澜衫。该是国子监的。二十上下,细眼粗眉,像个墨写的字,不大好看。他顺着小厮的指引,迅速往我上下看了看,低眉作揖道:“徐公子托我问小姐贵府贵号。”
还要问清门第。我顶替苏熙小姐已经有经验了,我说:“苏家,你不知道吗,我是首辅苏家,苏熙。本小姐也要凑这个热闹。”
他脸色一白,慌乱瞟了我一眼:“苏,苏小姐,好,在下就去告话。”
这回,一个侍女来的很快,“苏小姐,请跟我来,”像是要把我引到厢间里去。我走上楼,看一扇窗,四五个人挤着在望。正对着留仙楼。
难道能看见傅玄和陶小姐。
我蹿过去,“让让,让我也看看!”侍女喊了一声,“苏小姐!”便立在原处不管了。我走到窗边,拍拍最外头那人的肩,“给我走开!”
那年轻人回身一看,见了鬼似的,叫喊了一声:“女人!”往后栽。狗生的,没见过女人?几个人扶起他,往我看去,也一惊,脸乍红说,“你一个女子,是谁家的,也太不知体统,怎么偷摸到这儿。”
我很不悦,不想回,只问:“你们在看什么?”推开人,往前看去,只见对面留仙楼确实开着窗,能看到一角似乎有个凭栏花雕。有道若有若无的月白色倩影。
偷着看陶小姐呢。
我正想拿出千里镜找找看看能不能窥到傅玄。那群年轻人又问:“你到底是谁,也太猖狂了。”他们这会细细观察我了。
我回头,一个一个打量他们,都没长得和我眼缘的,身形上也不色气。我嘲笑他们:“你们在偷窥陶小姐,哇,下流!”
那伙年轻人略有些嫌恶,有道:“我等是欣赏佳人,你这等丑人勿要碍我们的眼。”
我丑?我丑!
我神经一跳。找死!点个略微周正的,“喂!”我问他:“你说,我好看,还是那陶小姐好看。”
那点到的年轻人不负众望,朝我翻了一白眼儿:“你这女子疯了,有病!实在无礼。恶心!”
我愣了愣。我好像把他们当阿谀奉承,专捧我臭脚的太监了。确实有点儿无礼。不过事已至此,已经互相难看。我回身去看带路的侍女,发觉人已经走了。
那我该干嘛。我难道要舌战群儒?
我望了望眼前几位面红耳赤的书生。想着惹了他们也没事,可我突然不想恃强凌弱,于是勉强道:“就当作没见过我。”撂手要走。
有人刨根问底:“你到底是谁?”
我是你姑奶奶。还没回。另一厢有人气呼呼喊:“苏熙,你来做什么!除了惹事生非你还能做什么?”两道身影就大步朝我逼来。
一个金华道袍金冠的,桃花眼,风流倜傥,我有印象,是苏家二子,苏泽。跟着他的,是一个蓝色纱氅,白直裰的,瘦瘦高高,弱冠上下,浓眉亮眼,很是周正俊朗。
哇,艳遇。
苏二公子铁青着脸,似乎要跟我恶战一场。走近,一瞧是我,脸色大变。亦说不出话。那蓝衣的往我看了一眼,目瞪口呆,回身看苏二公子:“她是谁?”似乎也认得苏熙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