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三思!退烧的药方总能找到,小殿下现在虚弱至极,若是服用这等剂量的冰麝……”
“你是觉得伽西耶是死的,还是明歌是死的?刹林将军,她已经被折磨了十天。十天啊。天命未至前她比你们所有人都想活,哪怕只有一线生机,她都必须一试。”阿洛商垂眼打断玉达粼,按压勺柄碾碎药丸,“退下吧。”
玉达粼欲言又止,阿洛商心意已决只得率众人退下,阿之却不顾死活,突然冲回来,眼泪汪汪:“大将军,可是,大将军,如果芋圆儿姐想做母亲呢?她一个人,那么远,流落异国……”
是啊,自己是不在意,可如果争云飞想做母亲呢?
阿洛商顿住,乍然在这一刻恨自己不能生。
药石从争云飞嘴角流出,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阿洛商一仰而尽,俯身哺喂。他珍重地擦净吞咽不及时溢出的汤药,静静看向羞红脸捂着眼的沐沐之,知晓她们母女并不是真的担心争云飞日后无法生育。
阿洛商努力平复下心绪,向长生天起誓:“无论疾病还是苦难,我都会坚定地选择她,即使是死亡也不能将我们分开。我只有一个争云飞,当以天下养。若有悔意,犹如此案!”
说罢,挥刀劈碎桌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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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药效发作,高热退下,争云飞浑身发寒。
阿洛商下令燃起地龙,点上暖炉,汤婆子塞满被窝,将争云飞严严实实捂在怀中,而他的伤口发炎化脓,竟低烧起来。
他手忙脚乱地爱着一个人,笨拙着学着父王当年的举动。
当年草原疫病流行,母亲不幸染上,高热不退,草原巫医用药猛烈,母亲体弱,用药后果不堪设想,父王还是不假思索地选择用药。
阿洛商清楚地记得父王曾道:“烧出癔症变得痴傻我也不会抛弃她。可她的灵魂丢了,对她来说是耻辱也是痛苦,她清醒之时绝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但凡有一线希望,孤也要试一试。”
这句话贯穿阿洛商的人生,直至苍苍暮年。但父王故去多年,阿洛商已经不太记得他的模样了。他只记得父王既是草原战神,又是渊博的智者。
就像是最强悍的狼王,或者是劈开旷野的风,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却将最柔软最真诚的爱全部给了母后——他和他姐姐也捎带着沾了点光。
而母亲呢,是长生天留下的泪珠,勒燕草原上最珍贵的珍宝。永远从容、镇静——除了那一次:父王出征遭遇梨俱部埋伏,生死难料。
那是阿洛商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她脸上看到了惊恐与无措——但她又很快镇定下来,有条不紊地将勒燕各部族安抚下来,亲自披挂上阵,将父王身体从沼泽地中带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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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过了几个时辰还是几个日夜,争云飞的体温逐渐恢复正常,阿洛商紧绷数日即将崩溃的精神终于松懈下来。
整夜好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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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阿洛商分别后,除了被烧得晕过去,争云飞已经许久没有睡一个囫囵觉了。她迷迷糊糊的醒来,烧已经退下,不再发冷头痛,身上也是干爽至极。
低头看见两人面对面侧躺着,争云飞有点想不明白这人是怎么在眼睛一闭一睁之间就出现在眼前。
阿洛商的脸埋在她的肋下,手却以一个变扭的姿势盖在她的颈侧,时刻关注着体温变化。
北线应该很远吧?
勒燕的北境深入雪原,阿莫卡灭国后三分之二的国土归于伽西耶,那里终年积雪,深厚的白雪覆盖着连绵不绝的金矿,梨俱部落与阿莫卡为了这条矿脉相争百年。
她明明在梦中梦见阿洛商被梨俱部俘获,血肉被剔净露出骨骼,在火海中向她爬来拖出宽宽的血河,而她大概是哭得很伤心,甚至在醒来后还心有余悸。
争云飞盯着阿洛商的睡颜许久许久才反应过来这不是梦。阿洛商活生生的出现在自己面前了,虽然胸膛新旧伤疤深深浅浅,还缠着一圈圈纱布,渗出丝丝血迹。
她被压得难受,扒拉下阿洛商沉重的胳膊,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察他的手。
阿洛商的手和头头的大爪子一样,存在感极强,比争云飞大了两圈。因为常年征战,掌骨硬朗,指节分明,硬茧遍布,突出青筋从手臂蜿蜒向手背,被护腕盖住的手背呈现出皮肤原本偏冷白的色调。
争云飞稍微向后挪动,余光瞥见阿洛商皱了眉头。
她捧着这双干燥温暖的大手,想起他跟在自己身边的时候,这手好像总会“不小心”蹭自己一下、再蹭一下。
争云飞想:这手不是天生这样的。
阿洛商小时候,小到没车轮高——不,没葱高的时候、养尊处优,被母后父王使劲惯的时候,这手应该小小的,白嫩嫩的,微微发红的指尖总是揪着伽西耶的衣摆,膏药一般贴着姐姐,求她带自己一起当英雄。
后来他真的当上了英雄,可这手总是受伤,总是在掌心卧着一口敌人的、故人的、自己的血。
当英雄。
草原上每个小孩都想当英雄。
阿洛商曾经把血和铠甲的锈味当作荣耀,直到召朝长安的小河边,争云飞如天神降临一般出现在身边时,阿洛商才动摇。
现在,他会止步在争云飞不远处,犹豫半天,生怕自己身上有血腥气、羊膻气,或是其他不好闻的味道。
他便一头扎进娘娘河终年冰冷的河水中,河水映着阳光碎粼粼的吉光(1)吉光:原指古代神话中的神兽的名字(此处纯属文盲作者望文生义),一次又一次洗净身上的血泥,修剪指甲,刮净胡渣,猜想争云飞会喜欢青草的香气吗?
会喜欢被阳光照耀后懒洋洋的味道吗?
会喜欢这抹额上的宝石、铠甲的款式吗?
会喜欢这身衣服的触感吗?
会喜欢……我吗?
阿洛商在梦中锁紧眉心,下意识朝身边摸去,在头脑还没有清晰前就连人带被子一起收进怀里,越搂越紧,生怕争云飞凭空消失。
他哼唧着去蹭争云飞的被他捂热的温软的颈窝,贪恋着嗅着争云飞的味道——经过整整一夜,她身上皂荚的味淡了,吸进鼻腔肺腑的是争云飞原本的、淡淡的香气。
要是能这样一直依偎着就好了,就算用他的命去换争云飞的命也是死得其所。把她捏小,将胸膛划开,再将她放在距离心脏最近的伤口之中,不再有伤病疼痛。他爱得慷慨,允许争云飞汲取他的灵魂和营养,等穿线缝合,两人就能永远地融为一体,让她时时刻刻都能感受到他的心脏是在为她跳动,再也不去想分离。
阿洛商的大手试着争云飞的体温,渴望着她的呼吸和心跳,继而抚上后心,传来熨贴的烫意。
争云飞这才意识到阿洛商早就醒了,热切的心跳扣在她的胸膛。她端详着阿洛商眼底的红血丝和浓重的黑眼圈,听他闷闷道:“你知道吗,我从小时候就开始期待一睁眼就能看到你的这天了……再睡一会吧,一夜未见,我很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