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檀仰起头,披散的长发如缎子般微微泛光:“你要去多久?”
叶云棠坐下算了算,道:“晚饭前应当能回来,到时带你去望江楼上吃顿饭,看看夜景。”说完摸了摸阿檀的头,玩笑道:“怎么,这就舍不我了?”
阿檀没有说话,裹着被子挪到床沿,抱住叶云棠,将脸埋在了她怀里。
叶云棠的心不知为何突然静了下来,或许正是因为阿檀和这一切无关,叶云棠在她身边不必想太多。在阿檀面前,叶云棠只是个路过的行商,碰巧救了她一命,仅此而已。
她与阿檀就像相逢的朝露,此生全部的交集,恰如露水留下的稀薄痕迹,等太阳一出来,便会消失的无影无踪。
有时人与人之间的缘分仅限于此,叶云棠心生感慨,却没多少伤感。人在这浩浩苍穹之下相聚又分离,本是再寻常不过之事,对此她一向豁达,从不因离别而怅然所失。说不定哪一天碰上了,彼此相视一笑,又能喝上几杯,再续前缘。就算此生不再相见,回忆起初逢时的情形,也足以让人感到欣慰。
想到这里,叶云棠拍了拍阿檀的肩膀,想让她从自己怀里出来,谁知阿檀却紧紧搂住她的腰,怎么也不肯松手。叶云棠被她这么抱着,感觉都有些喘不过气来,笑道:“好了好了,知道你舍不得姐姐,我早去早回就是了。”
阿檀过了一会儿才放开手,慵懒地靠在叶云棠身旁。叶云棠摸着她的后背,感觉阿檀与猫格外相似,平日安安静静,对谁都是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撒起娇来又粘人粘得厉害。
还好阿檀只是性格像猫,没有猫的恶习怪癖,稍有不满,就会对人亮爪子。叶云棠想起一件事,问:“会不会用短刀?我有一把,留给你防身吧。”
“……”阿檀垂着眼,仿佛没睡醒一般,“用不来,怕割手。”
叶云棠一想也是,遂打消了这个念头。
等到朝阳升起,雾气也散去少许,一辆收夜香的驴车停在后门,架车那人还未敲门门就开了,叶云棠探出身,将一木盒递给他,道:“暂且交给青姨保管,过两日我来取回。”
那人没说什么,将木盒放在脚边,赶着驴车自顾自走了。
用完早膳之后,叶云棠召来伙计们,将事都分派下去。伙计们分做两波,一波跟着‘梅少爷’去钱庄,一波人留在府上,按兵不动,随时待命。
交代完要事之后,众伙计散去,只剩下老者与贺寻吴东阿檀四人,老者拱手道:“大雾天,少东家路上务必当心。”
一名镖师牵来两匹快马,叶云棠翻身上马,握住缰绳对贺寻与吴东二人道:“要是出了什么变故,应对不过来,就拿着我的名帖与印信到青州商会会馆去,自会有人来见你们。”
叶云棠目光落在阿檀身上,发现她已经换了昨日新买的衣裳,不由微笑起来,招招手道:“阿檀,来。”
阿檀依言走近,叶云棠从身上取出一把匕首递给她:“我思来想去,有个防身的东西总比没有好,拿着。”
那匕首柄上经火淬炼,留下了如同龙鳞般的纹路,匕首顶部则被制成了银杏叶的形状。叶云棠按住她的肩,低头在她耳边道:“这是我娘留给我的,借给你,能不用上是最好。”
阿檀定定看着她,片刻后接过匕首,道:“我等你回来。”
叶云棠点点头,骑着马离开宅院,一路向西行去。快马加鞭穿过城郊荒地,半个时辰之后到达城西一座民宅前。
听到马蹄声,门立刻开了,叶云棠下马快步走了进去,问:“都辛苦了,人在哪里?”
一人上前牵马,另一人道:“与曾大人在地窖,少主请随我来。”
叶云棠看这院子里堆着许多空酒缸,猜测定是段青又一处用来酿酒的地方。顺着爬梯下到地窖,里头太黑,叶云棠伸手遮住眼睛,好一会儿才适应过来,见几盏昏灯放在地上照明,一人被五花大绑扔在地上,鞋底沾满泥土,不知生死。
地窖应是事先被人打扫过,一口装满清水的大缸旁摆着一把旧椅子,顶上的人想去关上窖门,叶云棠抬手道:“不必。”
她走到被绑着的那人身旁,仔细观察他的样子,一个戴斗笠的男人从黑暗中走了出来,站在叶云棠身后,火光映出他脸上狰狞的疤痕,叶云棠头也不回道:“早知道你动作这么快,我就不问青姨借人了。”
曾尧沉声道:“他已露出马脚,抓他不难。怎么段青也在此地?”
地窖入口倾泻下一束亮光,叶云棠把椅子拖到入口下方,随手掸了掸灰,坐上去道:“此事说来话长。老宅不大安全,特地问她借了个地方。开始吧,我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曾尧一手将那人提起来按进缸里,不过片刻,那人立刻挣扎起来,发出呜呜的声音。曾尧又把他扔回地上,粗暴地踹了他一脚,用剑从后挑起他的衣领,令他不得不跪在地上。
那人垂着头,发上的水浸湿了衣襟。他重重喘|息一声,艰难地抬起头,嘶哑道:“你们……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光天化日之下劫持良民,眼中可还有王法!”
“王法护的是良民,”叶云棠十指交握,下巴抵在手背上,道:“可不是临危遁逃的叛将,郑校尉。”
那人身躯一颤,匪夷所思道:“你、你是叶将军?你还活着,不,这怎么可能……”
他望向四周,除却灯盏光芒照到的地方,地窖里一片黑暗,犹如冥府一般。从高处落下的一束光亮里,一人坐在椅上,那面容正是他无比熟悉的。
她身周弥漫着森寒之意,像是踏着尸山血海重返人世的冤魂,那人惊恐地大叫起来,撞翻了脚下一盏灯,灯油泼了出去,马上被火点燃,火焰瞬间高涨起来。
叶云棠眼中映着火光,嘴角微微扬起,漫不经意道:“十三年前,你本应战死在城破那日,却苟且偷生活到了今天。这偷来的日子,也是时候该还了,边防军六万人,可都在下头等着你呢。”
一时地窖里只听见那人粗重的喘息声,他忽地扬起头,发出一声怒喝:“你骗我,你根本不是将军!”
叶云棠走到他面前,俯下身轻声道:“我当然不是了,如果我是,早就把你挫骨扬灰了,何必说这么多话?”
“郑成闵,”黑暗中一人道,“可还曾记得我?”
曾尧摘下斗笠,露出被火烧毁的面容,冷冷道:“同袍一场,我可是牢牢记得你朝我刺来的那剑,一刻也不敢忘了!”
郑成闵竟然哈哈哈大笑起来:“我就知道,死人怎么可能活过来,这世上也并无鬼神,都是活人在装神弄鬼!”他目光中带着几分嘲讽,说道:“我姓陶名察,不知道你们说的郑成闵是何人!”
叶云棠半点也不惊讶,甚至对曾尧笑了笑,道:“我就说他定会拼死抵赖,他此刻肯定在想,只要他不承认自己是郑成闵,我们就拿他没办法。”
“可惜你猜错了。”叶云棠从曾尧手中拔出长剑,架在郑成闵脖颈上,剑锋顺着他的脸慢慢向上,笑着说道,“你是郑成闵也好,陶察也罢,这些都不是什么要事。我想杀你,也只需这一剑,不过想来你也不怕死,我要真杀了你,反倒是成全了你。”
她在郑成闵的注视下轻轻挽了个剑花,道:“你隐姓埋名数年,原本一直在辰州躲着,趁着海禁解除,伪造文牒,编造出了另一套身份,乔装成一名在外漂泊多年的海商,带着家产来到回安,置地购宅,就此定居在城中。”
郑成闵呼吸一窒,面不改色道:“原来你们是看上了我的家产,早有预谋,怪不得敢当街行凶,莫非是料定无人敢为我出头?”
叶云棠嘲道:“那点银子,丢水里我都懒得去捡,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实话告诉你吧,当初我亲眼看见你把边防布局图泄露给了戎人密探,多年后我去重查名册,发现名册上只说你战死,未寻得尸骨,我便猜测,你或许还活在人世。你若是还活着,必然更名改姓,隐入人海,想找你不亚于大海捞针。我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让人盯着你家,果然,终于被我等到了。”
郑成闵嘴唇哆嗦,死死盯着她。
叶云棠好整以暇道:“你‘战死’的消息传到家乡,那时你儿子不过两岁,人人都劝你妻子改嫁,可她始终不肯,即便再怎样困窘,仍是把孩子扶养长大了,如今却落下了一身病痛。你多年后返乡,从旁人口中得知此事,便趁你妻子不在家中登门拜访,自称是郑成闵昔日同袍,曾受其恩惠,偶然路过此地,不忍见故友妻儿落到如此地步,特地赠金百两,以解困境。”
郑成闵怒吼:“你敢动他们,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方才不是还说世上没有鬼神,都是装神弄鬼吗?”叶云棠轻轻一笑,手腕翻转,剑尖直指郑成闵眉心,道:“真奇怪,当年你朝着同营兄弟下手时,可曾想过他们也家中也有父母妻儿?你将边防布局图泄露给戎人时,有没有想过平南三十七万人的生死?到底是刀不落到自己身上不知痛。”
郑成闵挣扎着想站起来,却被身后曾尧死死按住。叶云棠居高临下看着他:“你应该知道我是谁了。”
“你是……”郑成闵颓然跪倒在地,愤恨道:“你是叶将军的女儿,没想到你竟然活了下来!”
叶云棠道:“没办法,谁让我命硬呢。”
郑成闵静了下来,颤声道:“你到底想怎么样?他们什么都不知道,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你要为将军报仇,只管杀了我便是!”
叶云棠脸上笑容褪去,眼角眉梢俱是寒意,眼底像是燃起了一抹阴郁的火,道:“告诉我,当年是谁授意你将边防布局图交给戎人,又是谁,指使你叛了我娘。我知道九月六日那天是你当值,那日夜深人静时入营的访客,到底是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