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檀复述了一遍贺寻的话,叶云棠听罢后冷笑:“看来丁昌真是狗急跳墙了,连买.凶.杀.人这种事都做出来了。”
“我躲在巷子里,听见他们说在城西月漾湖旁一座院子的墙角留下了记号。”阿檀比划了一下,说道,“是个灰色的圆,于是我就找来了。”
叶云棠面色微变,不等她吩咐,便有人出门去院外查看。过了一会儿那人返回,道:“是属下失职,竟未发现有人靠近。”
叶云棠想起段青之前的提醒,韩琮此人在回安势力甚广,他既放纵手下在城中带刀出行,行事这般肆无忌惮,想来也无所顾忌,毫不迟疑道:“告诉尧叔,这里不能再呆了,让他这就带着人马上出城,你们都跟着他一起走,不必管我。”
她转头发现阿檀仍看着自己:“你就……”
阿檀道:“我跟着你,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叶云棠本打算让阿檀跟着一起出城,听她语气坚决,只得作罢,看到门外有一匹没见过的马,问:“这是从哪找来的,你租的?”
阿檀道:“偷来的。”
叶云棠闻言笑了起来:“了不起,你居然还偷了他们的马。”翻身上马后顺势将她拉了上来,两人共乘一骑原路返回。
阿檀被叶云棠圈在怀里,抬起手道:“衣服破了。”
“看到了。”叶云棠漫不经意一点头,转马入小道,“回头再给你买身新的。”
叶云棠又问:“有没有伤到哪里?”
阿檀舒了口气,靠在她怀抱里,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发现指缝间有一点血迹,轻轻揉了揉手指道:“没有,他们想抓我,但我逃走了。”
叶云棠赞同:“做得好,打不过就跑。报仇十年都不晚,白白送了性命可不划算。”
阿檀认出这是回城东的路:“你要回去,为什么?”
叶云棠道:“他们一定还没走,守株待兔总比到处抓人容易些。我的伙计还在他们手上,得先回去把人救出来。”
阿檀道:“他们人很多。”
叶云棠轻松说道:“做买卖不在于人多不多,而在于这笔生意和谁谈。丁昌能与韩八爷做这笔生意,不过是钻了个空子,说到底钱庄不在他名下,他的说话可都不算数。他既然能做,自然我也能。”
见阿檀似懂非懂的样子,叶云棠突然觉得手痒,捏了捏她的脸,满意道:“怕不怕?”
阿檀眼中光芒一闪,指尖勾上叶云棠袖角,轻轻嗯了声:“有点。”
叶云棠揶揄道:“既然害怕,贺寻让你走的时候怎么不走?胆子可不小,还顺走了人家的马,这次算你运气好,没被人发现,下回可不能这样了。”
阿檀低着头,轻声道:“他们差点就发现我了,后来突然有个人出来……”
叶云棠没听清,只得跟着低下头去:“你说什么?”
这时道路颠簸,叶云棠嘴唇从阿檀耳边无意蹭过,阿檀侧头看了她一眼,道:“有个背着剑的人,突然出现在巷子里,把那三个人都杀了。”
叶云棠皱眉:“你看见他的脸了?”
“没有,”阿檀说道,“他蒙着脸。”
叶云棠也琢磨不清,有人在此刻出手杀了韩琮手下,难道会是韩琮的对头?众所周知,韩八爷在回安横行霸道,暗中树敌无数,只是碍于他的身份不好下手,所以特地派出人来扰乱韩琮的好事?
阿檀只手环住叶云棠的脖子,示意自己有话要说。叶云棠从善如流,立刻凑了过去。阿檀目光在她洁白耳廓停留一瞬,看见一颗浅色的小痣,轻呼了口气,道:“他动手杀人之前,还问了一句话。”
那湿润温热的气息扑散在耳朵上,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来,叶云棠敏感地想躲开,但又想知道那人到底说了什么,只好先忍着不动,继续听阿檀说下去。
“他问,韩琮在什么地方。”
叶云棠惊讶道:“还真的是刺客?”心念电转,笑道:“有意思,看来这韩八爷也不太服众,想要他命的大有人在。”
眼看马上要到院子旁,叶云棠缓马慢行,问阿檀:“我借给你的那把匕首呢,还在身上吗?”
阿檀摇头:“走得太急,放在屋里了,没来得及带上。”
叶云棠道:“没带也好。”
骑着马来到门前,她还未下马,门就先开了,一名身材魁梧高大的男人走了出来,叶云棠注意到他脸上刺有黥字,微微笑道:“想来阁下一定就是李堂主了。”
男人目光落在马上,皱了皱眉。叶云棠笑道:“哦,还未谢过堂主派人送来的马,马不错,脚程还挺快的。”
她态度如此自然随意,仿佛在说一件寻常不过的事。男人道:“梅少夫人,八爷想请你去喝杯茶。”
叶云棠道:“喝茶可以,不过李堂主能不能先放了我那几个伙计?他们不过是半道雇来打杂的,我给的那点钱,也不至于让人赔上性命,堂主扣着他们也没什么用,不如放了算了。”
男人道:“没有八爷的命令,人不能放。”
叶云棠猜到他不会这般轻易放人,便道:“那劳烦堂主让手下对他们客气些。”
男人沉吟片刻,道:“少夫人放心,这些无关紧要之人,事后自会放了。”
叶云棠笑容不变:“那就多谢堂主了。”
男人招了招手,一辆马车驶来,他做了个手势,对叶云棠道:“少夫人请。”
叶云棠与阿檀下马,男人以审视的目光看着阿檀,叶云棠注意到了,对上他的视线,道:“这是我的贴身侍女,想来八爷心胸宽广,必然不会介意我多带个人。”
男人道:“少夫人随意。”打了个指响,召来二人骑着马跟在车旁。
叶云棠心知这是怕自己半路逃走或是呼救,便与阿檀坐上了马车。她一见车中窗已被封死,猜想这趟必然不是去见韩八爷,当即示意阿檀捂住口鼻,果不其然,行至闹市喧哗处,一阵迷烟从帘缝间蔓来。
她屏息片刻,等烟雾散去才低头在袖子里缓了口气,随后她咚一声倒在车里,悄悄对阿檀勾了勾手,阿檀也有样学样,倒在她身边,二人身躯紧贴,叶云棠手遮住阿檀双眼,意思是闭上眼睛。
两人只管躺着,叶云棠在心中默默算着时间,约莫两刻之后,马车停了,有人上车来拉起叶云棠手臂,将她背出了马车,放在了冰冷的地砖上。
耳畔传来窸窣声响,叶云棠感觉自己被拖到一个地方,手脚被绳索捆了起来。很快阿檀也被带来了,两人背贴背绑在一起,等听见关门声之后,叶云棠才睁开眼。
她看向四周,屋中昏暗无光,到处堆满了落灰的杂物,角落还垒着几块砖头,应是补地面剩下的。窗户已被木板钉上,无法打开,叶云棠抬头看见房梁上挂着镣铐锁链一类的刑具,心里已经在想之后要如何把丁昌和祝博开大卸八块。
现下情形简直不需要多想,一眼就能看出是怎么回事。叶云棠是生意人,自然是从做生意的角度来思考事情,如若能双方得利,那必定是最好不过的,但她忘了韩琮根本不是来做生意的。
韩琮本性就是强盗,只需把东西抢夺到手,至于东西的主人,最好消失在世上,永远不再出现。叶云棠几乎能想象到丁昌是如何说的了,只要钱庄的主人一死,钱庄定然归韩琮所有,他与祝博开自当听命于韩琮,双手奉上银两便是,韩琮怎会不动心?
真是流年不利,没想到她竟会栽在了这么两个蠢货身上,可见人确实不可大意轻敌。
叶云棠试着转动手臂,刚有动作,阿檀也跟着动了起来。这绳索绑得很紧,叶云棠目光扫视地上,看到有块碎石在不远处,伸长腿去够那碎石,奈何差了一点,便压低声音对阿檀道:“快,往前在挪一挪,我动你也动。”
两人同时向前挪动,片刻之后,叶云棠终于够到了那块碎石,脚尖一勾,碎石准确无误回踢到身侧。她费了一番力气才把手从绳中探出,刚捡起来,就听见门外有人过来,推了推阿檀,她闭上眼装作没醒的样子,想仔细听外头人在说什么,门外又没声音了。
叶云棠捏着碎石在手中转了几圈,用稍锋利的那一头去割绳索,没想到这麻绳浸过油,格外坚韧,她割了半天也是无济于事,偏偏这时外头人去而复返,她不得不暂时停下动作。
屋外人道:“这可是八爷要的人,你也敢动歪心思,不怕没命了?”
另一人语声中带着垂涎之意,道:“你方才也瞧见那小娘子了,生得恁般样貌,这晚上送出城去,可就香消玉损了,你也忍得住?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呐!”
两人嘻嘻笑笑,又说了阵荤话,一人似乎还在犹豫,经不住身旁那人反复劝说,道:“时间不多,他们等会就要来了,先去看看门关好没有……”
待脚步远去,叶云棠深吸了口气,看了阿檀一眼,深感歉疚,若不是她自负过头,阿檀也不会被卷入这些事里,落到这个地步。叶云棠侧过身尽量让手臂贴地,用力磨了起来,想借此磨断绳索,没过多久手背已是火辣辣一片,忽觉身上一松,绕在二人身上的绳索竟落了下来。
只见阿檀手臂折成了一个古怪扭曲的样子,向后紧缩,轻而易举就挣脱了身上绳索。
叶云棠惊讶道:“你——”
阿檀站起来扳住右肩,关节发出轻微声响,又依次将关节推回原位,俯下身为叶云棠解开手上绳索。
叶云棠看见她脸比之前还要白上几分,唇上更是失了血色,十分惨淡,心中一惊,扶着她问:“你怎么样了?”
阿檀仿佛在忍受着痛苦,右手软软垂下,轻声说道:“嘘,他们过来了。”
叶云棠真是万分心痛,恨不得以身相代,冷静了片刻,她让阿檀藏在杂物后,去角落挑了块顺手的板砖,躲在门后等待。那两人毫无防备,刚一进门就被叶云棠几下拍晕了。
叶云棠用绳子把二人分别绑了起来,扯了一把稻草随手堵住一人的嘴,又扇了另外一人两耳光,那人晕头转向醒来,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就见面前站着一女子。
叶云棠笑道:“我们青州女人有个习惯,要是见到长得太丑的男人,就要从他身上取走一样东西,不然这一年都要倒大霉。我看来看去,不如就把这样东西取了……”
她抬脚朝那人裆下一踹,那人发出杀猪般的凄厉叫声,叶云棠威胁道:“怎么样,你给还是不给?”
那人痛哭流涕:“我、我……饶命,饶命啊……”
叶云棠出了一口恶气,想再踹他几下,外头却传来敲门声,她只得扔下板砖,冷冷道:“算你走运,回去告诉韩琮,不要以为叫他一声八爷,他就真把自己当做个人物了。做王八就要有王八的自觉,他最好在烂泥潭里好好趴着,在我找他算账之前,可别先死了。”
她牵起阿檀的手离开屋子,绕到屋后翻墙出去。这小院后相隔一条窄道便是热闹街市,叶云棠隐约听见院里传来喝斥声,想来是已经发现她们逃走了。
叶云棠道带阿檀来到街边,转过身装作挑选绢花,摊主倒是十分热情,递了一朵让阿檀试一试。叶云棠将绢花在阿檀发间比了比,这蓝绢花恰似一只蝴蝶,与阿檀十分相衬。叶云棠正想买下,一摸腰间,发现钱袋没了,只得无奈笑笑。
阿檀像看出她的窘迫,主动道:“不要,我不喜欢。”
这话实在是太贴心,叶云棠把绢花还回去,余光看见从二人离开的巷里钻出几个神色凶悍的打手,立刻拉着阿檀避开行人,往僻静之处走去。正巧路边有个算命的摊子,在一众吃食当中格外显眼。那算命的正给人看手相,叶云棠路过摊边,顺手一夹,拿走了桌上毛笔,衣袖不慎落在砚里,沾上了一大块墨迹。
此时自然也来不及收拾,两人闪身躲进小胡同里,听见街上接连响起惊呼声。这胡同地上肮脏不堪,放着几个泔水桶,一辆板车停在近处,车上有一卷破了洞的草席。
叶云棠从那板车下抽了一块木板出来,唰唰写了几个字便放在一旁,她看着手上的墨汁,对阿檀道:“来,先闭眼。”
她捏着沾上墨水的袖子,不由分说往阿檀脸上胡乱涂抹,阿檀一张雪白的脸立刻变了模样。因脸上墨水色泽深浅不一,彻底遮住了她五官,看不出原来的样子。
叶云棠捡起那块木板,把草席扯下来夹在手臂间,拉着阿檀大大方方往街上走去。在人来人往中寻了一个不起眼的地方,她趁着无人注意,先让阿檀跪坐在一旁,把木板塞进她怀里,继而脱下外袍,露出里头的素衣内衫,又解开头发用力揉了揉,就地躺下,展开草席盖在自己身上。
阿檀一脸迷茫地低下头去看怀中木板,只见上头歪歪扭扭写了四个大字——卖身葬母。
“……”
这年头遭灾的不少,时不时都能见到卖身的流民。有人路过好奇看上两眼,看阿檀脸上脏兮兮的,也就失了兴趣。几个搜寻的打手从阿檀面前来回走过几次,连看都不看她一眼,粗暴地推开行人,又往别的地方去找了。
阿檀跪了半刻,始终无人问津。叶云棠隔着草席问:“人走了没有?”
阿檀抬头看了一眼,看附近没什么人路过,垂下头对着‘亡母尸首’道:“都走了,你要起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