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始年间,人间大雪。
天虞山承天地庇佑,纳灵气润泽,倒是四季如春。
禹舟蘅一袭素色衣衫,独坐收云殿内。
忽闻外头隐有响动,禹舟蘅放下书卷,抬眼,进来个佝偻腰身拄着拐杖的婆婆。
“星婆,有事吗?”禹舟蘅礼貌道。
星婆一身鸦青色袍子,拐杖往地上一支,枯木似的嗓音道:“飞金传信,十来个村民闯结界。说是北湾村一只尖牙利爪的大鸟作乱,上天虞寻庇护来了。”
飞金,星婆的传话宝贝。
禹舟蘅闻言,右手拇指抵住中指轻点两下,算了一指:“蛊雕?”
“应当是。”
禹舟蘅生疑:“那不是昆仑邱华长老的坐骑么?怎会下来作乱?”
“听闻邱华云游未归,不知那畜生撒的什么疯,竟自个儿从昆仑山飞到咱们的地界来了。”
语毕,星婆往前凑了凑:“禹长老,我们管不管?”
“不管。”禹舟蘅眼波未动,只道:“既是昆仑山的事,便让昆仑弟子自行料理罢。”
说罢,低头继续看书。
星婆闻言同飞金耳语几句,拐杖往地上一磕,一道金光赶着传信去了。
收云殿惯常安静,只她一人住。角落焚着淡淡苏合香,香气倒衬得禹舟蘅没有那么不近人情。
星婆默声瞧了一会子,面前的女人素日寡言少笑,眉眼总像结了霜似的。她喜欢素色,腰间常配一青色玉葫芦,发丝齐整如瀑,眼瞳清透。
似是察觉到星婆的眼光,禹舟蘅慢吞吞撩起一半眼皮:“还有事吗?”
星婆未言语,老朽的手将袍子一撩,禹舟蘅定睛,见个不大点儿的孩子蜷在里头。
“蘅儿,捡了只受伤的雀儿给你。”
星婆向来如此,谈公事时叫她长老,说家事时唤她蘅儿。
禹舟蘅眉心一蹙,合上书,起身走近二人,小姑娘见状往后缩了缩。
姑娘看上去八九岁,生养得并不富裕,头发乱糟糟的,脑后缠了跟红绳,远远儿看着像道未愈的血痂。
“这孩子路上应是受了些苦,你看这小脸儿蹭的。”
星婆心疼,摸了摸小丫头的脸蛋,又拉起她热腾腾的手展示给禹舟蘅:“瞧,手背都破皮了。”
禹舟蘅于是上前几步,捏着小姑娘的下巴令她抬头。
小姑娘吃痛似的“嘶”了声,颈部几道尚未愈合的伤痕重新裂开。
禹舟蘅皱皱眉,问星婆:“天虞有结界,一般人上不来。这孩子打哪儿捡的?”
“山门口的长阶上。”星婆答:“那些闹事的村民都被结界拦住了,也不晓得什么缘故,唯她有能耐钻进来。”
禹舟蘅又瞧她几眼,小姑娘脸上灰扑扑的,眉心一道暗红色疤痕,眼睛倒是漆黑如墨,又圆又亮,怯生生盯着禹舟蘅。
“你是谁?如何上来的?上来做甚?”禹舟蘅问。
小姑娘咽了咽喉咙:“我……我来找一位姓禹的长老。”
见禹舟蘅眉心款动,姑娘低头卷着衣角,措了措辞,又道:“我叫汀儿。娘亲故去,临终前要我上天虞山,将这封信交给禹长老。”
禹舟蘅闻言略抬了抬手,玉葫芦突然一响,震得汀儿直往星婆袍子里钻。
响声落地,信笺在霜气中徐徐展开。
单看书信内容,净是些不咸不淡之乎者也之类的车轱辘话。可看清落款,星婆一双铜锅似的浊眼霎时亮堂起来。
“白商!?”
“自百年前地鬼被天尊封印,神使白商便和地鬼一同隐世了。如今传信天虞,莫非……”
星婆枯朽的嗓音一滞,抬眼同禹舟蘅对上,惊诧道:“莫非地鬼现世了?”
“八成。”
禹舟蘅眼波一转,视线浅浅落在汀儿眉间,那道暗红的疤痕像是听到了什么召唤,隐约泛着诡谲的光。
香风浮动,禹舟蘅蹙着眉,冷香把汀儿一寸寸拢住,清声问道:“你方才说,这信是谁让你送上来的?”
汀儿唇线一动还未开口,又听禹舟蘅问:“你与白商是什么关系?”
汀儿心里触电似的一颤,应她:“白商……是我娘。”
“撒谎。”
禹舟蘅反驳她,素指沿着信边儿轻轻一划,垂睫道:“神使乃天尊封印地鬼时 ,最后一抹灵气所化。托天地而生,与日月同岁,六识尚且残缺,怎会有孩子?”
汀儿愣得实在,未听懂什么天尊什么六识,只晓得白商养育她八九年,从未提过自己是什么神使。
见禹舟蘅含霜的眼神紧逼,汀儿只能实话道:“她不是我亲娘,我是捡来的。”
禹舟蘅轻点头,眼睫一落,两指捻过纸张的功夫生了一抹蓝火,那封书信便连灰烬也没有了。
汀儿直了眼,袖口被自己攥出深深褶皱。
“看够了?”
带着冷香的手抚过她结痂的脸颊,凉意渗入肌理。
汀儿刚要开口,忽觉伤口处似有绣花针穿梭缝合,痒得缩起脖子,指尖触到一片温润光滑,上山时蹭破的伤口全都没了,脚踝扭伤的筋骨竟也变戏法似的接好了。
汀儿弯了弯眉眼,睫毛小巧一颤,“扑通”一声跪下,膝盖砸在青石板上一声闷响:“谢长老...”
话未说完便被拎着后领提起,对上一双秋水似的眼:“刚接好的骨头,想再碎一次?”
这话没什么语气,听起来却叫人骨缝子冰凉。
“我没……”汀儿耳尖烧得通红,闻言俶地支起脖子,支支吾吾道:“我不想。”
她不会讲漂亮话,只是担心长老误会。眼见禹舟蘅没什么旁的表情,以为是惹人家不高兴了,兀自咬了咬嘴唇,将下巴往胸口藏。
禹舟蘅牵了牵嘴角:“你怕我?”
汀儿猛地摇头,翕动着嘴唇想说什么,却又摇头道:“不怕。”
禹舟蘅清点头,自上而下扫了遍全须全尾的汀儿,十分满意。
眼风一滞却见她眉心那道疤还在,抬手轻点一下,仍是未有变化。
“这疤痕是......”
汀儿眼睫一扇,“唔”了一声快速应她:“是胎记,我自小就有。”
思忖着,她这话应得实在机敏。
禹舟蘅身为天虞掌门,既都混到长老这么个级别了,自是抬手便要人生,落手便令人死。
今儿若在她这小小丫头身上失手,岂不是驳了面子?
汀儿心里得意,她虽不会说漂亮话,却也不能让人听去误会禹长老能力不行,显得她不尊敬长辈。
禹舟蘅并未应承她的甜言蜜语,只问:“会御剑么?”
汀儿顿了顿,回神:“飞?”又摇头:“我不会飞。”
禹舟蘅动了动肩膀,朝星婆道:“这孩子不会御剑,劳烦婆婆送她下山。”
声音薄薄落下,像初雪似的。
“下......下山?”汀儿急着反驳顾不得礼数,紧跟两步拽了把禹舟蘅的衣袖,皱眉道:“禹长老,我不下山!”
“不下山?”禹舟蘅反问她,好看地咧咧嘴巴:“任务既完成了,不下山,去哪儿?”
汀儿早想到天虞山不会主动留她,却没想到禹舟蘅会主动赶她。着急地鼓了鼓胸腔,脸蛋憋得通红,而后壮着胆子问:“我,能住在这儿吗?”
“不想回家?”
“娘亲死了,我没有家了。”汀儿声音细细弱弱,像极了幼犬。
禹舟蘅瞧着她的脸色,嘴唇轻巧一碰:“我指的是,房子。”
汀儿反映了一下,低头搓捻着衣袖,小声道:“前几日村里进了强盗,我家的房子被火烧了,没法儿住人。”
这是她这辈子头一回撒谎。
语毕,抬眼又添了一句:“而且,从前有位长老说,要我长大些就上天虞山来。”
这句不是撒谎,她说得更有底气一些。
本以为禹舟蘅会继续追问,便低头自顾自揪起袖口的线头,乖巧等着禹舟蘅的话。可事实出乎意料,禹舟蘅只微微颔首道:“好。”
这是同意了?
汀儿眼里闪过一道明媚,嘴角挂起小括号,贝齿整齐地亮出来,却见禹舟蘅同星婆道:“先带她去令萱那儿住着吧。”
“先?”汀儿笑容僵在脸上,想问,“先是什么意思?住一天两天?十年八年?还是一辈子?”
禹舟蘅瞧出了她的心思,鼻息一动,声音冷掉三分,问她:“还要得寸进尺么?”
汀儿一惊,赶忙跪下磕头道:“弟子不敢。”
禹舟蘅没有瞧她,只淡淡说了句:“去罢。”
“等等!”汀儿似突然想到什么,立时直起身子,朝禹舟蘅低了低下巴:“弟子还有一事相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