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厌走了。趁着禹舟蘅去接水的空档,走得悄无声息。待禹舟蘅拎着水壶回来,房里只剩叠得齐整的被褥,被角折出的棱角,便是主人赌气离开的证明。
禹舟蘅站在门口怔了片刻,胸腔平静地起伏,而后从善如流地接受。若无其事倒了杯水,端起来小口抿着喝。
适时洛檀青用膝盖顶开房门,手里一左一右提了两只烤得酥脆的鸡:“刚才没吃好吧?”抬脚勾上门闩往里走:“送约素回冥府来着,路过街角刘大妈的鸡刚出锅,买了两只回来。”
禹舟蘅斜靠在桌边,水杯里飘出雾气,把她的眼神熏得格外柔软。
洛檀青把包烤鸭的桑纸展开:“这只是椒盐的,祁厌爱吃。这几天总觉着小丫头没什么胃口,买来给她补补身子。”
而后环视一圈:“祁厌呢?”
“走了。”
“走了?”洛檀青声音立时竖起来,盯着禹舟蘅,眼瞳不可思议地颤了颤:“你,赶她走了?”
禹舟蘅摇头,下颌勾出优美的线条,道:“离家出走。”
……呵。
洛檀青先是一怔,又噙笑剜她半眼:“你禹舟蘅也有今天?上得了天下得了地,偏偏留不住一个小丫头。”
白瞎了她精挑细选的鸡。
手指突然一缩,禹舟蘅被杯中热水烫到,才恍然发觉自己方才发了好长一个呆。
放下水杯,把脚边的凳子勾过来坐下,整了整袖口,道:“她不在,我们吃罢。”
语气平静得好似在说这鸡不如六盘山买的好吃。
祁厌都离家出走了,她还有心思吃烧鸡?洛檀青摇着头恨铁不成钢,倒真是个石头心肠的禹舟蘅,天塌了眼都不眨。
吃便吃罢,不然还显得她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皇上不急太监急。
勾着头忙活一会儿,忽然想到什么,洛檀青抬眼问她:“你到底跟她说什么不得了的话了?小姑娘爱你爱得死心塌地,就这么心甘情愿走了?”
禹舟蘅张张嘴,正要思索怎么接话,却见洛檀青定睛,问她:“你嘴巴怎么破了?”
心潭款款一漾,眼前浮现出少女带着病气的乖巧模样。嗓音软糯却不含糊,似是蜜罐里泡了整晚的蜜糖,勾着她的脖子道:“还疼,还要。”
禹舟蘅清嗓解释:“刚磕到了。”
切。洛檀青白她一眼,心里暗骂了声虚伪。
*
云里雾里飞了半日,祁厌落到天虞山底下的北湾村。她是打那儿来的。
山底下绕着烟火气,李家婶子扛了锄头回家吃饭,小闺女跟在后头叽叽喳喳,祁厌还未上天虞时,那小娃娃还是李婶肚子里的肉坨。
村口的棋摊儿永远热闹,也不晓得当年的刘大爷讨没讨到张阿婆的半盏茶?范书生在他手底下赢了几招?这回科考放榜他是哭是笑?拿了功名没有?
热闹声里,各家有各家的活计,各人亦有各人的去处。
没人在意村子西边小道儿上路过祁厌的身影,更没人在意今日是她娘的祭日。
祁厌压了压斗笠,低头路过喧嚣。
其实祁厌一直想不明白,都说她娘是地鬼神使,没有人的情感,那么当初为何会好心收养她呢?
就因为人之初性本善的鬼话?
她被自己用“人性”二字逗乐了。因为严格来说,她娘只是传信地鬼出世的使者,都算不得人。
这条路还是她记忆里的模样,一直通向后山坟场,少有人前往。走了半盏茶的功夫,天幕慢慢降下来,黑暗将喧嚣吞没,竹影里惟一个孤清的背影。
她曾想带禹舟蘅回北湾村一趟,瞧瞧她幼时生活的地方。可后来日子越过越忙,便忘了。
其实不来也好。从前在村里,娘虽行医济世,却少言寡笑,村人无病时都躲着她。如今娘亲身份大白于世,见信使则地鬼出世,竟是个不吉利的。就连她自己,都是过街老鼠一样的地鬼,人人喊打。
与其让禹舟蘅跟着一起受人白眼,不如从此躲开,不见也罢。
十来年没回来,她有些记不得路,提着纸钱在苦竹丛里转了三五圈,仍未见着白商的墓碑。
疑窦爬上眉梢,转头却见一眼熟的竹架子 ,是个马的形状,外头原本糊了纸的,当年发丧的时候烧了,如今只剩下摇摇欲坠的空篓。
祁厌立马跑去,黄纸“哗啦”一声掉在地上。她挪了挪僵硬步子,久久未能回神。
当年压坟的青石还在,上头有个小小的“汀”字,是当时丧母不久的小姑娘担心白商路上无人相陪,特意刻下的。
青石仍在,埋人的土包却不见踪影。
“娘!”祁厌无助地唤了几声,两腿发软跪倒在地,一点一点朝竹马和青石的方向挪过去。
白商坟墓不翼而飞的缘由,她多少能猜到一些,只是不愿相信,不想承认人性原来这样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