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被当作“最后颜面”的会面,其中细节不足为外人道。
当素婉知晓这位弟妇非得离开宝勒尔回家的原因时,她深吸了一口气。
怎么讲呢,这位姑娘很有眼力,十分果断,非常无情。
跟个男人似的。
完全不符合任何世道对女人的期许。
按说一个女人只消成了婚,就该将夫婿当作自己的一切。在规矩更严苛的地方,男人死了,她们甚至应该殉葬。
但哪怕是草原上,哪怕大家都认为死了男人的妇女应该再嫁人,好接着生出宝贵的孩子来,也不会赞成她们离开一个还活着的夫婿。
并且这位贵女可不是走了就算了!
她还反手举报夫婿胡说八道、心存异志、十分危险,建议他的亲属兼政敌多多予以关注……
素婉回首了一下原身的记忆,惊诧地发现,上一世她被赶出部落时,宝勒尔还十分得势,等她跟着辛赫尔的军队再回到亦勒部时,贵族中已经没有宝勒尔这个人了。
大家说他是暴病身亡的。
而他死掉之前,他的妻子同样和他闹了别扭,因此“日子过不下去了”,她生气地走掉,再也没回来。
这故事的走向,挺眼熟啊。
此刻,素婉看着这位美丽的贵女,深吸了一口气,决定装傻:“索克吉玛,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可是宝勒尔终究是我的弟弟……唉,骂就骂了罢,他应该也不是故意诅咒父亲的!”
索克吉玛却说:“阿姐,我再叫您一声阿姐——可不要以为人人都像您一样,一心为了部落好。您父亲的年岁大了,他的儿子们都有了心思,您要是想长久度日,想幸福地度日,总要为自己考虑一二。宝勒尔名下有三千士兵,若是您的父亲对他不满,这三千士兵或许就会被调给您的亲兄长。亲兄长实力增加,对您是好事情吧?”
素婉沉默不语。
她靠自己去得罪人,目的给答尔忽增加三千士兵?
对她没好处,不想干。
但索克吉玛却在她的沉默中产生了误解,她说:“您不相信我?唉,您一定是认定我是个自私的女人……但我只是想,如果大首领的儿子们兴风作浪,对咱们部落不好,对我自己和我的阿爷阿娘也不好,宝勒尔那样暴躁,他要是得势,我不会好过。可是,我再不好过,也不会像您一样,因为兄弟们的争斗而痛苦啊。”
素婉没给她答复,“我就怕他们斗得不厉害”这种话,现下可绝对不能说。
但她却在神情上表达出了足够的“犹豫”和“心动”——如果索克吉玛的这次拜会是为了向她表示亲近,她就不能拿出完全无心权势的样子来。
她若无心权势,人家为何要投靠她呢?
于是,在送索克吉玛走的时候,素婉做了一次尝试。
她说:“索克吉玛,你是个聪慧的女人,等到有一天,女人的聪慧也有用处,天神会嘉奖你。”
索克吉玛顿住了脚步,她看向素婉。
在她的眼中,也有犹豫,也有心动。
终于,她说:“阿苏如小主子,如果那一天会来,我该谢谢您的祝福和启示。可是,今天起我不再是宝勒尔的妻子了,他给我取的名字,今后也就不用了。我在自己的母亲家中时,叫做楚如吉玛,或许您会愿意这样称呼我。”
素婉点点头,的确,母亲给取的名字总比男人给取的名字听起来更舒服。
她说:“虽然无论你叫什么名字,你都是你——不过,如果让你自己取名字,你想叫自己什么呢?”
“我自己……吗?”楚如吉玛愣住了,她像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好一会儿才说,“如果让我自己取名,我也想叫阿苏如。”
素婉一怔。
阿苏如……这个词的意思是,“大”。
这是和各种吉玛、琪玛、达娜、苏露不一样的名字,它只会用在被长辈们寄予厚望的孩子身上。
它甚至会被算作是个男孩儿的名字!因为用它给女儿命名的双亲,已经越来越少了。
被她的母亲父亲当作“伶俐的美人”养大的楚如吉玛,或许也有一个不能告诉别人的狂妄梦想?
一个女孩儿,一定是想做很大的事,才能担得起“阿苏如”的名字啊。
素婉笑道:“真好,你也喜欢这个名字啊。也许有一天,叫这个名字的你,会和我这个阿苏如再次见面。”
楚如吉玛与她对了目光,深吸一口气:“……到那个时候,小主子,希望我们都对得起这个名字。”
“会的。”素婉含着笑说。
楚如吉玛用力攥了一下马缰,仿佛这样能掩饰她心中的波澜。
阿苏如小主子……她能带来天神的嘉奖吗?天神能给一个不肯将生命献给丈夫的女人什么呢?
素婉目送她骑上马,带着她母亲派来迎接她回家的百姓和奴仆,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离去。
那个“伶俐美人”的背影,就融入无尽的光辉之中。
她一次都没有回头,仿佛已经抛下了这个营地的一切,但素婉猜她带走了一颗种子。
而结出这颗种子的营地,仍然沉浸在一种陈旧的欢喜中。
塔古部的松吉,和布勒尔的婚事,已经近在眼前了。
这桩喜事的确分量十足呀,大首领有那么多要烦扰的事情,但这桩喜事能把那些烦扰都压在水面之下!
大首领的营地里,人人都在为他们这一对新人准备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