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在房外的落园适时进了屋。
她正要另点上一支蜡烛,就被裴则明拦住:“夜已深,将此屋的蜡灯熄了吧。”
落园不情不愿地“哦”了一声,慢悠悠地剪起了蜡烛。裴则明见她这般,刻意转过头,对榻上人道:“早些歇息,那绑走你的魔修已被铲除,不必担心了。”
听了这话,落园瞪了一下眼睛,嘴张成了一个饱满的圆,憋了一晚上的闷气终于散了:“原来千渡……千小姐不是故意支开我的,而是被那魔头绑走了?”
裴则明点头:“你错怪她了。”
落园一向口直心快,知是自己误解了千渡,便爽快认了错:“方才确是我有意怠慢千小姐,落园在此赔不是了,请两位小姐责罚。”
没听到榻上传来动静,裴则明便自己做了主张,只冲落园摆了摆手:“陪我寻了一天人,受累了,你也去休息罢。”
落园应声熄了灯,裴则明才站起身:“明日见,那我也回房了。”
她并未回头,因此并未见到榻上的人一动不动,像是被恶咒定成了一块沉默的、枯竭的木头。
就在她要推门而出时,榻上飘来一句又轻又低的话:“所以在初遇时,你冒死救下我,又说要带我走,只是因为觉得我与你的难忘之人有几分相似?”
“不是的。”
还没来得及思索,裴则明已经先一步匆忙否认:“……不是因为这个。”
“那是因为什么。难道是因动了恻隐之心么?”
“我——我那时撞到那么多人追杀你,你又沾了一身血,确引人怜惜……但我不是在可怜你,我不是那个意思——”
在她无措解释的空档,庄驭雪抿紧的嘴角总算松了一下,露出了一个有几分奇异的笑。
她低声道:“我明白了。”
她们说话这会儿,最先灭掉的那支火烛不知为何,又颤颤巍巍地冒起了微弱的光,一晃一晃。
她明白什么了?
裴则明张了张嘴,见榻上人抬手掐了蜡心,觉出这是赶人之意,便只好道了声好梦,推门离去。
门阖上后,门外的脚步没了音,似是偏房外的人又在原处站了好一会儿,才逐渐远去。
庄驭雪依旧闭着眼跪坐于榻前。
口中苦涩一片,方才那碗草药又酸又苦,还混着腥辣之味,一如既往地令人倒胃口。
此时房中无人,她面上五官终于皱作一团,从袖中摸出一个袖珍瓷瓶,从里面倒出两粒糖丸,生嚼下去。
这糖丸是特制而成,较蜜饯甜了翻倍。然而不知怎的,今夜这糖丸也没滋没味起来,甚至越嚼越苦。
把瓷瓶放回时,她指尖一痛,竟被扎破了皮。庄驭雪沉了脸,将那扎人的东西拽出来,微微一顿。
那是一支已经枯萎了的绸光花,全部花瓣都掉落了个干净,只剩耸立的刺犹在保卫躯干。
庄驭雪虽一直遮着眼,却也想起这是什么了,指尖抚了一下它已枯黄的花心。
有如被施了仙法,绸光花重绽生机,凭空长出一片片艳红花瓣,甚至散发着月光流淌般的微光,明媚如新生。
——这仙法与那魔修的“血肉化白骨”之术截然相反,竟宛如特意施展出的反咒一般。
庄驭雪闭着眼,与手中的花无声对坐了一会儿,忽然没什么情绪地一笑。
这点小把戏本来是要拿去哄人的,谁知那女子并未追问她消失的异状。现下既送不出去……
她冷着脸一翻手,一道隐符闪过暗光,掌心冒出的火焰瞬时吞没了这支花!
弹指间,她的手心中便只剩下了一小摊灰烬。
庄驭雪心中仍在回想方才那人所说的“难以忘怀之人”,神情漠然,毫不在乎地一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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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厢房中,裴则明坐在床边,发了好一会儿愣,才吹灭最后一盏蜡灯,合衣睡下。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她闭上了眼,可一种奇特的感觉总是紧缠不放,像是有股怪力在拽着她不断下坠。
铁器相交的混战声混合悠悠琴声,她仿若身处血流成河的大殿,又好像站在堆满兵书棋谱的内室,身边却空无一人。
“……小病而已,不必服药。”
由远及近,一个熟悉的女声响起来,带着点少闻的鼻音:“我好歹也算修行之人,即便是染了疫病,也不会怎样。你也不必担忧我了,好不好?”
裴则明看不清她的脸,可心中却冒了气,固执地端着药碗,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与她相对的人影摇摇头,笑叹了口气:“你在这儿当木桩已杵了数天,就算是熬鹰也经不起这么折腾——也罢,怕了你了,就算是里面加了黄连我也一口喝完,这样行么?”
她终于接过药碗,却没像自己承诺的那样一口喝完,才抿了两口,就又要推脱:“……这实在难喝得要命,我……”
裴则明早知她会反悔,将另一只手里的竹筒递过去。对方啜饮几口,讶然道:“好甜,比蜜饯甜多了,这是什么?”
“槐蜜五浆饮。”
见她喜欢,裴则明微微放下心来,只字不提其中的食材有多难寻,新食谱又有多难合成。对方欲要再饮,她却将竹筒收了回来,“把药喝完,它便是你的了。”
得了这份许诺,那女子才勉强应了,屏息将草药饮了,又倒着眉来够竹筒,语气终于欢欣起来:“真好喝,为多尝几口这特制甜水,忍过那药也是值了。”
“你对我真好……枕香。”
她最后两个字一出,裴则明眼前又落回一片漆黑。天旋地转,她紧跟着感到阵阵头晕目眩,而那两个字却撒娇般交迭在耳边响起!
“枕香……枕香——”
裴则明想应声,却觉嘴像是被人牢牢捂住一般,丝毫发不出声音。
对方幽幽叹道:“……枕香,此前你明明认得我,你忘了么?”
半晌得不到她的回应,那女子的语气忽地变了。
一个更低,也更冷漠的女声贴过来,明明音色可谓是一模一样,语气却天翻地覆,冷冷的气息直扑在她耳侧:
“裴娘,你既有难以忘怀之人,又何故来招惹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