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忽然，自己的顶心微微一暖。

夜祈睁开了眼睛，昙印竟然主动接近了他，在自己面前。

他就坐在自己对面，好像初见时那样，将手放在自己的头顶上，轻抚着。

夜祈彻底怔住了。

昙印没有再说话，可他掌心那样的温暖，他在安抚着他。

就好像，他真的知道他的心境。

这一千年里，夜祈经历了什么，每一天每一夜他是怎么过的，他都知道。

一份浩大的温存将他围绕，彻底击溃了夜祈的心防，热泪滚滚而下。

“尊者，我……”他泣不成声，“我身在何处？”

他是真的不知道，他真的彻底茫然了，自己现在究竟是在金坛城的幻境里，还是回到了过去，又或者，自己其实早已死了，迷失在阴阳之间。

但，昙印竟回答了他。

“此间地狱。”

地狱……地狱！夜祈浑身一下子就被冷汗湿透了。

他心中惊动，残存的理智告诉自己这不是真的，可是矇昧之间，他想到了自己给昙印烧的那些纸钱，和他在百花寺菩萨座下的许愿。

在菩萨的慈容下，他心中万分诚挚——若昙印与他心念感应，召唤他，需要他，不论何时何地，他愿直堕地狱，到他的身边。

万一，这是真的呢？

夜祈不是不动摇，可是，他承受不起那个万一，万一昙印真的应了他的愿望召唤了他，他正需要他，可他却不信他是真的，把他当做了幻影。

于是，颤抖着声音，夜祈拉住了他的衣袂，掌心的触觉竟也是那么真切：“尊者……你好不好？你，要我为你做什么？”

没想到，昙印只是摇了摇头。

他看起来有些疲惫，但也因此格外的宁静，像从前很多次，在尘世辛劳过一场之后的样子。

“不用。”他的声音很轻。

“那你……”夜祈有些怔愣，那他为什么召唤自己？

“夜祈，你让自己受太多苦了。”昙印的声音悠远，带有怜悯，“可我已经不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

“不，不！”才刚听明白他说的意思，夜祈就本能地摇起了头。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有多怕昙印不再需要他。

即便昙印已经不在人世这么久，可在夜祈的心底深处，他仍然是为了昙印而活。

他行于世间千年，所做的事业，没有一件不是为了昙印。

他当年飞升一日便自堕人间，就是因为他知道，昙印的下场不会好，可他愿意为他赎罪，用他的行，用他的愿，用他的命。

他最怕的就是……

“夜祈，我生已尽，不受后有。”他的声音很轻，很远，短短几个字听起来如此明晰，又带有一分淡而轻的喜悦。

解脱轮回，夜祈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不该为昙印高兴吗？

他明知道，从初见他的那一刻他就知道，昙印早就遍尝苦海之水，他这一生，乃至生生世世，最渴望的，就是解脱。

他要这六道轮回中再也没有他。

可是，因为听见他终于了他的夙业大愿，夜祈却悲痛彻骨，泪如雨下。

他终于知道了，这是他的私念。

他不想要这世间没有昙印，他盼了一千年，想要他回来。

哪怕在无间地狱，他也愿相守。

可是昙印不愿，他不需要他了。

他终于自由了，再也不需要他的护持，因为无论世间世外，再也没有任何事物可以伤害到他。

可是……

“你不要我了！”

夜祈终于彻底哭喊出声，简直像个被父母放弃的孤儿，死死地攥紧昙印的衣角，怎么都不愿意放手。

“为什么你总是不要我，一千年前你就不要我了！”

他满心的委屈都发作了出来，好像一下子又回到一千年前的那个夜里。

他什么都不知道，昙印不让他知道，他只是让他睡了过去，再醒来时，只见火海。

那是夜祈这一生见过的最绝望的场景，他什么都做不了，连昙印的尸骨都捡不到一块。

可现在比那时，更要让他绝望。

昙印是真的，再也再也不需要他了，就连他默默在另一个世界为他付出的一切，他都受用不着了。

于是，夜祈只能当个不讲理的孩子：“我只想在你身边，别再丢下我！求你了！”

“夜祈……”昙印的声音，却低沉了几分，“你为我受的苦已经够多的了。”

“我不怕，我说了我不怕！”夜祈含着泪声辩。

没想到，昙印顿了顿，竟说：“我怕。”

夜祈愣住了。

昙印梵行已立，为什么还会有怕？

他很快就明白过来了，昙印是为了能打动他，他没有怕，只是为了让夜祈听他的话。

想到这里，夜祈又泪落如珠。

“我今天唤你来，就是想告诉你，不必再为我吃任何苦。”昙印的声音变得很坚定，“夜祈，你精勤修行，早日证悟，此唯我愿。”

“可是……”夜祈一下子不明白。

他突然想到，他还要去青仞山，他不是要去拨乱反正，要去为众生除此大害吗？

难道那不是……

和缓的声调又响了起来，对面人道：“夜祈，你要警醒待人，若有人以我之名驱遣你，无论行何事，均为邪道，你该逢魔杀魔，逢神杀神。”

他的脸上忽然露出了一种夜祈似乎从未见过的表情，几乎带有几分狠绝：

“你记住，这世上，再不会有我，再不会有我的誓愿。”

夜祈的心，咚的一声落入深海，刹那间，他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