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元霁野的指腹被荆条尖刺扎出小血窟窿,他也感受不到疼,就连指节上的咬痕奇异地消失了:“天灾非人力可逆,人祸非人意可辟,心随高鸟自由飞,身处樊笼无绪出。秦诸梁这等阳奉阴违的奸佞之徒,你以为我愿与之为伍?”
秦允显听得不知所云,正欲追问,却见元霁野倏然转身,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他说:“你比他那两个愚钝之子强得多。他们只知听令行事,而你虽经事浅显,却能窥得一二,倒也不易。只可惜管中窥豹,终难见全貌。”
秦允显充耳不闻,仍然追问:“你既来去自如,为何自比笼中之鸟?既不屑与秦诸梁为伍,又为何甘愿做他的手中之刃......”
元霁野手中动作停下,在缄默之中表明不想回答。
他背身,绸缎斗篷长长的盖过腿肚,像是一面四四方方光滑的玛瑙墙。墙壁的油灯烧到了棉灯芯,瘦瘦的火苗陡然窜得旺,映得那面玛瑙墙过分红艳,仿佛人稍稍一动,就能滴下血似的。
秦允显先前沉下的恨意又一瞬间被提了上来。
这刺目的赤红就是最确凿的罪证——那双惨白如纸的手,确确实实沾染过天兆百姓的血、伏阳禁卫的血、永安宫上下的血、还有父亲......此刻若是有人跳出来告诉他,这身斗篷,是用数不清无辜人的血织成的,他不会感到荒谬,甚至毫不犹豫地深信。
这样罪孽深重的魔头,却与那位心狠手辣的秦氏勾结上,分明是要断送天兆的命脉。
祖君好斗要强,十五岁便带兵上战场,天兆从蕞尔小邦,逐渐并吞八荒,扩成浩土无疆的大国。他戎马一生,不是在征战,就是在征途,掀开衣裳,每一处都是惊心动魄殊死的伤。而到后半生,年岁与伤病还债似的讨上了门,叫他不得不向现实低头。
他接连打了败仗,从战神的神坛摔了下去。
此后经年,边陲烽火不绝。也不知是不是败得多了,这个不祥的字眼一直粘着他。沙场铺天盖地的尸体与人血,白骨被沙土掩盖了一层又一层。前线缺人,就需大量人来填补,仗打到门口坐以待毙也不是法子,所以朝廷硬着头皮到处抓壮丁。
至此,天兆国势江河日下。
及至南庐一役,祖君惨败于大平,龙体也随之崩颓,才悻悻然班师回朝。然此时天兆已元气大伤,颓势难挽。祖君终日沉湎败绩,无心朝政,不由分说把大权交由父亲。
父亲有了权,立即停止与各国多方战争,选择休整养息。这几年,天兆虽未复鼎盛之象,但在父亲的管理下,各方面的不景气也都渐渐地回了暖。
可惜好景不长,没多久,秦诸梁返回伏阳城后,这一切又都变了。
“如今天兆看似强盛,然则打败仗,抗天灾,朝中权臣拉帮结派以权谋私,下边人藏污纳垢中饱私囊,内里早就潦倒一团糟。祖君本巴望着太子即位,能顿纲振纪,擒渠魁,清党羽。岂料来了个吃国的秦诸梁。”
说着,秦允显抬眸,恨意从牙关里慢慢挤出来:“你与秦诸梁同恶相济,放游怪肆行害人,百姓不得安生,有难无人助......你说你不想与秦诸梁有交集,铸成造就这一切的皆为你。民不安则国破,你助纣为虐杀害太子,残屠上千禁卫,仅为捧秦诸梁登位,无疑是将天兆推向...... ”
“推向什么?覆灭?你太看得起我了,何况,天兆灭不灭与我有何干系。”元霁野随手将荆条扔在地上,转过身轻描淡写地说:“你父亲是太子,秦诸梁要做国君,两人相争必有一死,我只是稍稍出了些力,事先了局而已。”
“元霁野——!”
秦允显胸脯急促起伏,铁链哗哗作响。他通红的双目盛满恨意,压抑多日的愤懑终化作一声嘶吼。
元霁野却恍若未闻,重新带上斗篷后,低着头走出了牢门。
秦允显瞧着那血红背影,恨意如波涛般汹涌地奔向身体每一处,将情绪一层又一层推向顶处,他攥紧拳头,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着。
“总有一日......”他体内的毒已经蔓延开,鼻腔淌出一股红液,顺着下颚滴落,“我必......亲手杀了你!”
此刻牢房外,秦风正来回踱步。隐约听见内里争执之声,便想进去看一看里头究竟发生了什么。刚入了通道中,元霁野正好从牢房里出来。
生怕元霁野误会他偷听墙角,秦风赶紧率先问了一嘴:“帝师,事情办完了?”
元霁野与其擦着肩而过。
秦风瞧对方将自己当作空气,顿时感到有些恼火,等人走得远啐了一声,道:“不过一个依附魔灯的臭虫罢了,态度也敢如此嚣张。若非父亲器重他,早不给他好脸色了。”
跟在后头的廷尉史左右两个人都不敢得罪,战战兢兢地打圆场:“世子息怒。帝师面色不豫,想是心绪不佳。当务之急,还是让那秦允显交出天禄要紧。”
秦风经他这么一提醒,想起来正事还未办。便将心头的火暂压了下去,重新入了牢房内。
秦允显垂着脑袋,眼睛似闭未闭,整个人软趴趴的,若非几条铁链缠着人就要倒下去了。秦风憋着半口气,进来也没个好心情,也顾不得元霁野方才与他有何纠葛,粗暴地拽着他衣领逼问。
奈何秦允显因红丸毒性发作,此刻神志昏沉,哪还能应答半句。
一旁的廷尉史眼珠滴溜一转,谄笑着凑上前:“世子若想速速取得天禄,卑职倒有个法子。”
秦风松了手,侧目斜睨:“莫不是又要动刑?先前诸般刑罚都未能让他开口。况且这牢中的刑法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承受住。天禄现在连个屁影都没有,人到时折腾死了,那岂不是办砸了事情?”
廷尉史擦了额角冷汗:“是卑职办事不利。不过卑职想起一种刑法,名叫热锅上的蚂蚁,是专门对付这些嘴紧的人。但凡用过,没有一个不讨饶开口的。”
秦风翻了白眼:“既有这等妙法,那你怎么不早点用?”
廷尉史噎了噎:“此等重刑素来只施于贱役,秦允显是皇孙,虽身陷囹圄但终究是天家血脉,身份尊贵。若无上谕,卑职不敢随意动用......”
“身份尊贵?”秦风嗤之以鼻:“不过是个阶下囚罢了。继续说刑法。”
廷尉史笑着解释道:“所谓热锅上的蚂蚁,就是用砖砌成类似锅门的刑台。底下洞里头添柴烧火,待砖烧得五六分冒着烟,犯人赤足踏上去。那滋味,当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秦风唇角勾起,重重拍在廷尉史肩上:“这件事交给你去办,此事若成,自有你的前程。”
“卑职定当尽心!”廷尉史喜形于色。他击掌三声,立时有数名狱卒如鬼魅般涌入,架起昏迷的秦允显拖向幽暗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