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来都没有向他提起过自己的真实姓名，不管是在梦里还是梦外。
王逸然迫切地想听到他的回答，然而他只是笑着，沉默着，如上回那般，消失在她眼前，只不过这次，是他道破了先知。
冰润的光点升向天际，与碎星叠影，她茫然抬头，感受着背后拂来一阵冷风，衣袂飞扬。
再回首，夜空浅成黎明前的灰色，白昼将至，文武百官静站殿中。
妖人皇帝高坐龙椅，左肘撑扶手，右手抬至额头，难受地揉着太阳穴。
底下的大臣都不敢吭声，纷纷看向最前面的动静，左右丞相都不开口，也不上奏。
良久的沉寂，让王逸然刚好适应突变的环境，她扭头，看着这处熟悉的地方，已经有许多年没有来到。
如今新旧交替，顾胜今他们已然致仕，皇帝喜欢新鲜血液，再加上想提拔年轻人，怜悯陆霆旭他们连辅两帝，所以老一辈英雄不用等到七十岁，就会被换掉。
安享晚年，大臣们求之不得。
只是新人相继，比以前还不和平。
眼见着李续章终于有些不耐烦，站在丞相后位的李初泯出列禀奏：“圣上，东西两方战事已停，唯南北之地还受外国侵扰，边城之境有林将军固守，其余战场大捷将至。”
“眼下民间休养生息，不如趁此推动变法，解决流民增多，农田荒废等问题，也好削弱地方豪强商人势力，让百姓衣食无忧，社稷稳定。”
“变法？”李续章慵懒道，“听上去可行，只是不知，你们该如何实行，爱卿，你有什么法子？”
李初泯往身旁看了一眼：“微臣愚笨，暂时想不出办法，但二位丞相比我聪颖，尤其是右丞相，去东凰城走过一遭，想必比我等清楚，奸商的行性。”
“那你真是蠢呢。”
还不等陆景冥回答，顾封舟就率先讽刺回去：“连法子都没有想好，提前上奏什么？该不会，你也想去东凰城蹚蹚浑水，长长脑子？”
李初泯恼羞成怒：“你！”
“你什么你，不服气？”
李初泯敢怒不敢言。
这笑面虎出了名的嚣张，只要他想，他就能不分场合，动动嘴皮，让对方下不来台。
私下是如此，朝堂之上更是如此，偏偏圣上还不会责罚他。
顶多解解围，做做样子说几句：“好了，尔等莫要拌嘴伤了和气，顾爱卿，你也是，早上起时没睡醒？净撒些起床气。”
每到这时，顾封舟都会笑嘻嘻地说没有，然后善意提醒对方下次动动脑子，不要随意行事。
此等言行要是换做其他人，早就挨上千刀万剐了，偏偏他底气足，全然不怕。
谁叫他父亲是名扬天下的顾胜今，母亲是开国功臣后代之子呢？论身份地位，没几个人能比得过他顾释。
凡夫俗子入不了他的眼，但陆景冥可以。
说来也神奇，顾胜今和陆霆旭年轻时不对付，到后代这一辈，顾封舟与陆景冥也互不对付，颇有种相爱相杀的感觉，纠葛比上辈人还深还烈。
光是他幼时设计陆景冥碰兵器，害得对方被抛弃这一点，就足以被现在的陆景冥给一剑捅.死。
难得的，他会帮陆景冥讽刺回去。
李初泯本想利用王君庆，好好扎一下陆景冥的心，没成想他反应平静，丝毫不见怒意。
甚至在顾释闭嘴以后，开口道：“我自是清楚那奸商的习性，所以才要推动变法的实行。”
此话落地，众人瞪大了眼睛。
李初泯皱眉看着陆景冥，十分不解他为何会说出这种话。
京域众人皆知，右丞相与王君庆结为挚友十年，情谊深重，不过去趟东凰城的功夫，他就急着与犯事奸商撇清关系。
果然，人都是功利的。
“那爱卿觉得，该如何实行？”李续章早就看不惯他与旁人感情过深，听闻这话，心情瞬间大好，唇角扬起一个大弧度，笑眯眯的。
陆景冥面无表情：“以区域试验之法，观民势所趋，进而组建智群，重释文学新义，免赋税，促令地方官员普查册记。”
“如此看来，是需要个把月了？”
陆景冥：“是。”
“哦~”李续章道，“可是爱卿，当下农民不满现状，到处弃田从商，粮食匮乏不说，商者还谋取暴利，战后资源告急，经济不稳，此等情形，确定能等？”
“圣上若是连个把月都不想等的话……”陆景冥无情道，“那就只能静候比这更糟的局面了。”
李续章轻轻“啧”了一声，一如既往在他这儿吃了个瘪，脸上笑意顿时敛去几分，语气里带着点顺从的哄。
“唉~朕也不是不想等，朕知晓爱卿的苦心，只是变法之故太过突然，朕虽急，却也不能自己做决定，不如问问其他大臣的想法？”
说完，挑了李初泯一眼：“李御史，你觉得如何？”
李初泯受宠若惊：“回圣上，臣支持丞相所言，但试验之法不宜实施过久，我们等得，百姓等不得。”
“左丞相呢？”
“嗯？”一旁游神的顾封舟回过神来，抿唇清了一下嗓子，“臣附议，同时也很好奇，右丞相有什么好法子，能解这当下之急？目前面临的难题，可是有很多的。”
“是啊，朕也很好奇。”李续章又将目光移至陆景冥身上，嗓音莫名一软，“爱卿聪颖过人，定有许多妙策。”
“……”
陆景冥对其深感恶心，掩在宽袖下的右手默默紧握成拳，指骨泛白，他忍耐片刻，神情更冷了：“此番变法起因众多，民间百姓弃田从商，商人乱行，溯其根源，种种乱因皆起于战乱，以及人力的分配不均。”
“战争一事尚且不论，我国从事务农的主体仅限于普通百姓，而观之同为天元子民的混血妖人，却鲜少参与其中，甚至于，他们更擅长经商，优势比常人多，能从事的职务也比常人广，人力分配极其不均，这也影响了赋税的缴纳主体。”
“所以臣认为，当修改我朝政策，让普通百姓与混血妖人一同耕作，扩大凡人择业范围。”
“依右丞所言，当是待人处事，众人要平等了？”顾封舟嗤笑一声，“我朝自建国以来便以凡人百姓为主，这一构成说什么也不能改，若按丞相讲的那般，难道混血妖人下农田就可以阻止其他人去从商了？”
“所以？”陆景冥道。
“所以我不认为修改政策就能从根源上解决这一问题，看待事物的观点不能过于片面，造成如今这等局面的不只有耕作。”
“造成如今这等局面的当然不只有耕作，可战乱使无数男人战死沙场，平民家中劳力稀缺，若不修改政策，难不成让普通人全死完了才算好？”陆景冥神情肃然。
顾封舟面上依旧笑着，那抹笑意始终末曾抵达过眼底，他语气平缓，将另外一方衬得无理激动。
“我可没这么说，世间之事总有终止的那一日，战争早晚会停止，你口中之论断然不会成立，再者妖人毫无耕作经验，你让他们下田不是难为人家。”
“谁都有不会的时候。”陆景冥与他对视，气氛顿时剑拔弩张，“不会就去学，天下从来没有一直舒坦的美事。”
“你说的倒是容易，学不用时间？学以致用不需要时间？就算能学会，也要看看人家愿不愿意吧？强人所难只会让结果变得更糟。”
“真正想学想学以致用的人，不会苦恼浪费几年光阴，既然同为天元国的一份子，又哪来什么愿不愿意的说法，皇天在上圣意颁下，届时结果自现眼前。”
“学完了以后呢？用完了以后呢？耕地够用吗？能挡住天灾吗？北冻南涝，剩下东西两方远赴万里售粮，运输费用谁出？”
“这不是你该关心的问题。”
“我不该关心？”顾封舟笑容更甚，“我不关心，难道让圣上日后去关心吗？身为朝中官员就该为君为民服务，万事没有搁置的道理。”
此话一出，李续章终于舍得将目光短暂地转移到他身上，顾封舟继续道：“农田问题尚且难解，又何况是从商一事？没人会不喜欢钱财，想做生意赚钱乃人之常情，这点我们皆能理解。”
“但若人人都像沪商那般，从承包之中获取暴利，怕是会扰乱这市面上的秩序吧？”
“一个人代表不了天下人。”陆景冥泰然自若，“他是行事不端，但你要拿他跟天下良民对比，那你也有过错。”
他的反应完全在对方的意料之外，顾封舟一时无言，见怎么激他都没用，正想开口辩驳，忽然被人劝阻住。
“好了。”李续章道，“不过是改个政策而已，你们二人何必争吵？”
“依我看，你们二人所言有理，只是真正的定夺还需要根据实事而定，这样吧。”皇帝继续说，“既然右丞相提议试验，那便试吧，暂以一月为期，初见其效便继续。”
他见陆景冥脸色依旧凝重不高兴，想方设法补了一句：“试验由右丞相全程主持，任何人都不能插手此事。”
“圣上……”顾封舟还未说完，便被李续章开口打断了话，“除却左丞相可以提供意见外。”
“……”
顾封舟见此也不想再说话，垂下眼睑，目光里隐隐多了几分不爽和幽怨。
“谢圣上恩典。”陆景冥淡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