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转告我爷爷的。”秦月明说,“谢谢你。”
“应该的,应该的。”夏慕说,口袋里的拳头始终没有勇气拿出来。
“还有别的事吗?”秦月明用略显不耐的声音问道。
“呃……”她身后的两个大男人排排站,齐刷刷地摇着头。
秦月明转身离开,没有再理会两个面色各异的男人,也没有说再见,李家母女的案子完结后,她不会再和这里的人有别的接触,世界那么大,未来有那么多种可能,如果可以,她不希望别人因为自己的出现,让结痂的伤口冒出新鲜的血液。
钱小历望着秦月明的背影,原本是想提醒她之前离开的承诺,可是话到嘴边,不知不觉变成了挽留的话。
白华生拿着文件袋追上来:“苏特助走了?”
“你找她有事?”
“是关于特助的实习报告,”白华生讪讪地收回来,“看来她已经不需要了。”
在白华生的唏嘘声中,钱小历的电话响起来,白华生和夏慕瞧见来电显示,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跑掉了。
手机的主人显然没有那么幸运,钱小历只能硬着头皮接起来,假装期待的样子:“喂,苏爷爷,你好啊……”
“不好不好不好,”刘浩城的声音透过话筒传过来,像魔音入脑一般回荡着,“我不好我很不好,听着孙子,不要问问题,时间紧迫,赶紧来救你爷爷我,来晚了你就只能给我收尸了,不对,连尸首都没有了,快来啊,快来啊!”
钱小历看着黑掉的屏幕,直觉得头上有一窝乌鸦排队飞过。
他一面回拨电话,一面朝秦月明的方向移动:“喂,猴崽子,听不懂你爷爷的话吗,火上房了都,怎么一点紧迫感都没有呢,因为我不是你亲爷爷吗?”刘浩城在电话那头大嚷大叫,“所以我死了没关系是吗,小兔羔子……”
“您先别急着骂人,”钱小历解释说,“您先告诉我您在哪儿啊。”
“哦,”恍然大悟的刘浩城瞬间嘘声,“我在我自己家啦,你快来救我啊,快来快来快来!”
“您在家?”钱小历问道,“周立刚的母亲呢?”
“她在自己家啊。”刘浩城理所当然地说。
“您把她留在理发店了?”钱小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当然了,不然呢,”刘浩城说,“居委会的服务者已经在她家里了,我还让孙志飞那个老家伙给她联络了养老院,能拿到七五折优惠呢。”刘浩城牛哄哄地说,“能做的都做了,我不能走吗?”
“能走能走,”钱小历应承着,“脚长在您身上,咱想去哪儿去哪儿。”
“去个屁去,我连动都不敢动,喂小子,唠叨半天,你丫的到底要不要来救你爷爷我?”
“在路上呢。”钱小历说道。
“看车呦。”
一路快走的钱小历终于在地铁口截住秦月明:“跟我走,你爷爷有事情需要帮助。”然后不由分说地将秦月明塞进出租车里。
“出什么事了?”上车后的两个人,在有限的空间内尽量保持着距离的最大化,说话间也尽量避遍和对方的眼神接触。
“不知道,他没说,”钱小历回忆着刚刚的电话,“他的声音很急,应该遇到了很棘手的事。”
秦月明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她的神经早就被老头吓出来了。
然而现场的情形,还是让她大吃一惊。
只见刘浩城举着屁股趴在晾衣服的架子上,架子那头是三腿着地的腊肠,嘴里叼着个盒子,喉咙里不停地发出呜咽声。
当秦月明看见腊肠嘴里叼着的炸弹时,倒计时装置已经开启,而腊肠显然感受到了人类身上的惶恐氛围,更加惊恐地哼哼起来。
萝卜头抱着一大盒子从各个餐饮店搜罗来的纸张回来的时候,正巧碰到秦月明和钱小历带着拎着理发箱的周立刚进门,在热情地打完招呼后,萝卜头就被办公室的人按在座位上。
“你们干嘛啊,拿剪子干嘛?”萝卜头嚷嚷着,“我不剪头,我昨天刚在沙龙做过头发。”
“太长了,影响警员形象,”钱小历对周立刚说,“请给他剪得利落一点。”
“老大,老大,你去哪儿?”被固定在座位上的萝卜头拉着钱小历不肯松手。
“我去把发型不合规的同事都找来。”钱小历掰开他的手,对着门口招呼说,“那个夏法医,你过来下。”
把夏慕忽悠过来之后,钱小历和秦月明便默契地消失了,萝卜头欲哭无泪地看着夏法医兴味盎然地指导周立刚把自己的头发剪得短一点,再短一点。
“别剪了,再剪下去我就秃了!”
在萝卜头的哀嚎声中,钱小历和秦月明带着一对母女来到办公室。
萝卜头像看见救星一样蹦起来:“我完事了吧,我完事了吧。”
“是的,起来吧。”钱小历话音刚落,萝卜头逃也似的跳开了。
“那是你的位置,过去吧。”
钱小历对李琳说,从见到母亲的那一刻起,李佳缘瞪圆了眼睛,不敢相信那个肿胀到变形的人就是自己的母亲,她强咬着牙关,不叫自己哭出来,指着拿着剪刀的周立刚:“你们什么意思,为什么要剪我妈妈的头发?”
“你妈妈犯了罪,”钱小历解释道,“要去服刑,本来应该在监狱整理的,但是因为你的姥爷曾经拜托我们照顾你的母亲,所以特地请来理发师在这里为她做整理。”
李佳缘恶狠狠地瞪着他,好像要把他吃掉一样:“愚蠢,不要作无用的事。”
“别再说了。”李琳低声提醒女儿,默默地朝理发师的方向走。
经年未见的两个中年人,在彼此靠近的过程中,默默地朝彼此点了点头。
李琳坐在萝卜头坐过的位子上,周立刚从整理箱里取出崭新的围布为她戴上墨色的黑发在她身后,像是黑色的翅膀一样张开。
“请,”李琳含泪说,“帮我得好看一点。”
周立刚的手指轻轻夹起一缕秀发,毫不犹豫地用剪刀斩断。
“不,”李佳缘冲过去要夺剪刀,“我不许你这样做,你根本就没有权利这样做!”早有防备的周立刚用厚实的臂膀挡开她,转眼间李琳的披肩长发已经剪掉一半,留下丑丑的贴耳短发。
“不可以,不可以,你们不可以这样做,快停下来,快停下来,”李佳缘叫喊着,“我的妈妈不会进监狱,她只是在被蒙蔽的状况下犯了侮辱尸体罪,最高的刑期不过是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管制。而且她有门静脉性肝硬变,肝硬变所致的失代偿期,她可以申请缓刑和保外就医。”
“为什么你对你母亲的量刑会如此熟悉?”秦月明问,“是你的母亲告诉你的吗,是她告诉你的,她可以保外就医吗?”
李佳缘瞬间冷静下来,她抽泣着甩掉眼泪:“没有,是我自己用手机搜索的,总之,我妈妈不会进监狱。”
李琳轻轻摇着头,微笑着看着自己的女儿:“没关系的,妈妈没关系的,你好一点,以后要乖一点。要记得妈妈的话,一定要牢牢记得。”
一滴泪从她青紫色的脸庞划落,被那只拿着剪刀的灵活大手擦掉。
“停下来,听见没有,我叫你停下来!”
“停不下了,”秦月明捧着李佳缘的脸说,“你妈妈犯的不单单是侮辱尸体罪,她犯的,是杀人罪。”
“什么,怎么可能?”李佳缘后退两步,“不可能,我妈妈杀谁了,我妈妈杀了谁?”
“曹江珊。”
“曹江珊是孔梦瑶杀的。”李佳缘瞪圆了眼睛,用生怕警察听不到的音量强调说,“你们有没有脑子,杀曹江珊的是孔梦瑶,孔梦瑶,你们不是都查清楚了吗,孔梦瑶也已经认罪了,为什么来诬陷我妈妈?”
“没人诬陷你妈妈,”钱小历说,“向警方揭发她杀人的,正是你妈妈自己。”
“怎么可能是这样?”李佳缘看着自己的母亲,“你告诉我,他们说的是假的,他们说得都是假的,对不对?杀曹江珊的就是孔梦瑶,杀曹江珊的就是孔梦瑶对不对?!”
“永远不要忘记我对你说的话。”李琳神色淡然地看着地上的头发,“不要忘记妈妈的话,你要好好长大,替我好好照顾姥爷。”
“不!”李佳缘扑到地上,泪水夺眶而出,她明白,一切都明白了。在那个瞬间,她知道母亲做了什么,她跪在地上,望着母亲的方向,咬紧牙关,一个字也不肯再说。
“我们查到的证据是,你的母亲周五夜里受了刺激,从家中跑出去,几次路过警局想投案自首,后来在西川河边坐了一夜伺机自杀。第二天,她到死者曹江珊家想当面向其父母亲谢罪,因为和曹立德的私情被其妻子木琪芳软禁虐打直到被我们解救下来。”钱小历简述着事情的来龙去脉,“以上的事件我们和当时的目击者都证实过。”
“但是,这一切,都不是真的。”秦月明说,“根据曹立德交代,周五那天夜里,有一通电话打到他手机上,对方却没有说话。”
“我们根据电话号码查到了那个公共电话,就在离你家两个街区外的地方,同一个时间段内打出去的电话号码,一共有两个,另一位接电话的人,”秦月明说,“就是这位理发师先生。”
“你为什么……”李佳缘仰起头,撞见男人眼中的痛楚和隐忍,“你不会是……不对,不可能,怎么可能……”
“一个单亲母亲和她的孩子遇见事情时会找谁呢?”钱小历问道,这个问题让李佳缘头疼欲裂。
“怎么会是这样的人,”李佳缘望着并不否认的二人,“我的,我的……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
“根据我们的调查,你的母亲和曹立德并非情人关系,只是利益往来,”秦月明说,“曹立德一直利用权力之便勒索你的母亲,但是不知情的你误以为两个人有奸情,所以在学校里总是忍不住找曹江珊的麻烦,是不是?”
秦月明叹了口气:“但事实是,周六的那天,为了让曹立德的妻子相信他们两个有不正当的关系……”
“不要再说了,我求求你,不要再说了!”李琳哭起来,
“妈妈,”李佳缘机械地转动眼珠,“是我做错了,是吗?”
“没有,没有,”李琳从座位上滑下来,跪在女儿身前,捧着她幼小又稚嫩的脸,“你没错,你没有错,是妈妈的错,都是妈妈的错。”
“是我错了,是我错了,”李佳缘大叫起来,“我从一开始就错了,是我,都是我……”
“不是你,不是你,”李琳心疼地抱着女儿,恨不得替她承受,实际上她正是准备这么做的,“都是妈妈不好,都是妈妈不好。当年妈妈执意要生下你,到现在也没能给你一个完整的家,我愧对你,我总是想着多赚点钱,让你衣食无忧,所以走错了路被曹立德勒索,我以为我给你了最好的,却给了最糟的。”
一只大手护在李琳母子周围:“是我不好,是我没能力,让你们娘俩受苦了。是我一直在逃避一个男人,一个父亲的责任,是我没有照顾好你们。”他抬起头,护在啜泣的母女身前,“是我做的,一切都是我做的,人是我杀的,和她们无关,请把我抓起来吧……”
瘦弱苍白的李佳缘忽然挣脱大人的怀抱,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脸色惨白没有一丝血色,她流泪说:“人是我杀的,曹江珊是我杀的。”脸上是从未有过的平静。
“不,”李琳抱着女儿的腿不肯放开,“不是的,不是的,不是那个样子的,你别瞎说,你别瞎说,是我杀人,是我杀的。”
“腊肠,腊肠不怕啊,爷爷在,有爷爷在呢。”刘浩城轻轻摸了摸狗头,伸手去拿头叼着的炸弹,“那个混蛋在上面涂了胶水。”
“忍着点,掉撮毛的事儿,总比丢了命好。”秦月明深谙权衡之道。
“不可以,”刘浩城说,“炸弹上面还有一个弹珠的触发机关,如果我们幅度过大的话,会立刻爆炸。”
慌忙间,秦月明从厨房取来了一整瓶橄榄油,倒在炸弹上,用纸巾垫着,一点一点将胶水从腊肠嘴上拨离开。
像是知道大家为了救自己咋努力,坚强的腊肠一声不吭,直到它从炸弹上松开口第一时间扑进了秦月明的怀抱里。
在场的人包括钱小历此刻才稍稍放下心来,大气也不敢喘的刘浩城,将拆下来的炸弹往钱小历手里一搁,一手拐着孙女一手拐着狗,“咚咚咚”地往门外跑,一边跑还不忘记嘱咐钱小历,“别乱晃哈,一定要拿稳了,专业的拆弹人员正在赶来的路上,一定要坚持到他们来啊,不然,”刘浩城用苍老的声音感叹着,“不然你就英年早逝了。”
“苏爷爷……”在英年早逝边沿徘徊的钱小历欲哭无泪,一动也不敢动,努力维护着手上的平衡。
秦月明看着阳台上的钱小历,忽然被他身后的一块纸片吸引,不顾刘浩城的阻拦回到钱小历身边,捡起那张熟悉的纸,上面用标准的仿宋体写着:“不要追踪我,否则,你会变得不幸。”
没有落款,没有任何标识,突兀的到来。
空气中忽然出现不同寻常的嘀嗒声,秦月明努力分辨,正看见晾衣架和瓷砖的空隙处闪烁的红点:“危险,让开。”
秦月明推开全神贯注的钱小历,在她飞扑过去的瞬间,伴随着巨大的爆炸声,火光冲天。烈火是秦月明昏倒前意识里最后的画面。
一般被烈火烧灼的热,一般是在冰蓝海水中的冷,在冰火两重天中苦苦煎熬的秦月明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钱小历那张关切的脸。
“你怎么样了?”
秦月明摆摆手,却发现自己的右手被厚厚的纱布缠得几乎不能动弹。
“我爷爷呢?”秦月明问道。
“他去超市了,交代我在这里守着你。”
“腊肠呢?”
“在宠物医院了,伤口不深,状况还算好。”斟酌片刻,钱小历问道,“你怎么样?”
“我没事。”秦月明回答。
“炸弹的线索已经在查了,威力不是很大,手工制作的,我们正在加紧排查。”
“辛苦了。”秦月明说。
“是你救了我。”钱小历指出来,那声谢谢卡在喉咙里,没办法轻易出口。
“我没有想要救你,”秦月明直言不讳,“我只是不想放开那只手而已。”
“对了,你爷爷给你带来好多东西,怕你在医院无聊。”钱小历从床下拎出来个大包交给秦月明。
随着秦月明的翻检,他看到了那个熟悉的笔记本。
秦月明懒得理他,翻开记事本继续填上面的数独题。
这让钱小历不可遏制地想起记忆中的女孩儿,为了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他说道:“你也喜欢数独?”
“小时候喜欢过,”秦月明说,“不过后来忘记了,上次头疼之后爷爷刻意找了原来的东西帮我恢复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