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喜欢数独呢。”钱小历感叹着说,记忆里的那个影子越来越模糊,几乎就快要抓不住了,他必须借助眼前的实体才能抓住记忆里的衣角。
“谁?”
“吴……吴芳菲。”许久未提起的名字滑过舌尖的时候,带着意想不到的苦涩气息。
“她不喜欢数独。”秦月明肯定地说,“她不喜欢跟数学沾边的任何东西。”
“怎么可能,”钱小历说,“一定是你记错了。”他明明记得第一次跟吴芳菲相识,就是因为他破解了她发在校报上的数独题。
他记得很清楚,从那以后,两个人经常互相出题交换,一来一往,在共同的爱好上建立起来的感情,却终究敌不过生离死别。
秦月明懒得跟他理论,继续埋头做自己的事情。
“既然你醒了,那我就告辞了。”钱小历说着往门外走,此时电话铃声响起,“喂苏爷爷,秦月明醒了,您放心吧,她没事。”
“不是秦月明,不是秦月明,”电话那头传来刘浩城的哭声,“是赵棋,是赵棋,他被炸死了!”
四个身穿全套防护服,头戴面罩的人在秦月明家小区的花坛里展开匍匐式勘察,被小区里的孩子发现,尖叫着招呼来更多的小伙伴,一边吃着零食,一边围观。
对围观群众的热议无知无觉的几个人,仔细地做着手上的工作,不放过一丝一毫的踪迹,陈勤打开防护罩内的无线电,对其他人说:“加油啊,老几位,要相信自己的判断,犯罪分子一定会留下踪迹,而我们一定会把他们缉拿归案。”
“犯罪克星,犯罪克星我来了。”另一位穿着防护服手脚利落的刘浩城端着果汁和各色小食跳进花坛里,将食物一股脑地丢在地上,挨个拍了拍哥几个的屁股,感叹说,“像肉松一样松软,再也不复当年的挺翘喽。”
“你说什么呢!”孙志飞抓起石子丢在他的头上。
“别说了,”刘浩城席地而坐,招呼着老朋友,“赶紧过来吃点先。”
赵棋和陈勤气哼哼地坐起来,本来想控诉他这种作威作福的行为,结果一看表:“到下午茶时间啦。”
于是愉快地决定:“我们先吃点东西吧。”
几个穿着生化防护服的男人,坐在小区的绿化带里,开启了休闲时刻。
陈勤一脚将防护头盔踢得老远:“兔崽子,敢在阎王爷头上动土,真是活腻歪了。”
“别急别急,”刘浩城翘着小手指,像品味最珍贵的葡萄酒那样品味着苏打水,“现在是下午茶时间,不要动怒,不然你的肠胃会消化不良的。再说了,收到威胁的是我,你急什么。”
“废话,”陈勤呛声说,“都是一样的人,凭什么只有你受到威胁,我们没有?”
孙志飞附和道:“对对,说不定是你小子自导自演的呢。”
赵棋指着朝跌到远处的头盔跑去的孩子说:“小朋友,回来回来,把那个给爷爷拿回来。”他叹了口气,控制好语调,摆出一副好脾气的样子,“让你拿回来,不是踢回来啊,你个熊孩子,那可不是皮球。”
被他点名的小朋友挂着泪花将防护头盔送回来的时候,赵棋一把将孩子抱在怀里,在他手里塞了一把零食,孩子登时转哭为笑甜甜地说:“谢谢爷爷。”
“说谢谢伯伯,”赵棋吹着胡子说,“你爷爷我还没老到七老八十呢。”
刘浩城凑到陈勤跟前指着赵棋酸酸地说:“他今年周岁有90了吧。”
“瞎说,”赵棋喷出嘴里的糖豆吐朋友,“不要脸的东西,我是咱们这里岁数最小的。”
“岁数最小的一会儿收拾垃圾怎么样?”刘浩城贱贱地接上一句,引得其他的老家伙一通爆笑。
赵棋倒也是不生气,热情满满地将一盒新果汁递到孩子跟前:“听见没,那个爷爷说让我们坐这里聚会岁数最小的人收拾卫生,你说你是不是最小的?”
孩子登时爆发响亮无比的哭声,几个老头慌了神儿,七嘴八舌地把孩子哄好后,一人照着赵棋的后脑勺来了一下:“那么大人了,还吓唬孩子,一点也不靠谱。”
“就是,个老不正经的。”
“老早就看你不顺眼了,就这性格,不改的话,早晚要出大事的。”
赵棋强忍着屈辱一声不吭,默默地将谁骂了他什么记在心里,为以后报仇用。
“伯伯,伯伯,”小朋友抱着赵棋的头,“你疼不疼?”
“不疼,”赵棋说,“伯伯可是战士,他们伤不到我的。”
“可是,”小朋友拉着他空空如也的袖管,“你的手呢?”
观看过几个老头对自己人的“暴行”后,围观的大孩子都为这孩子的安危担忧。
岂料老几位依旧吃吃喝喝,当事人赵棋脸上也不见任何愠怒的表情,
他用胡茬扎着孩子的脑袋解释说:“因为爷爷的那只手是翅膀。”
“翅膀?”不经世事的孩子忽然兴奋起来,用稚嫩的小手在空中比划着,“像是天使那样吗?”
“比天使的翅膀还大还好看,”赵棋说,“因为太好看了,所以爷爷把它藏起来了,因为坏人太多,想要抢走它的人太多了。”
“坏人太坏了。”孩子嘟起嘴说,“伯伯,我能看看翅膀吗?”
“你先帮伯伯找到坏人好不好?坏人没抓到,翅膀不敢出来的。”
孩子慎重地点点头,于是,一场搜寻目击者的活动在孩子们的宣扬下在整个小区像龙卷风一样肆虐开来。
当然,效果也是显著的。
下午茶没喝完的时候,关于今天中午出现在小区中的陌生者画像已经基本完成。
根据每提供一条线索就能得到零食的刺激下,孩子们争先恐后地将自己看到的和从家人那里打探来的信息说给“巡查组”听。
在警方通过监控锁定假扮成快递人员的摩托车号牌的时候,孙志飞已经知会交通部的学生搞到了摩托车的行驶路线。
当几个穿着防护服生化人要走的时候,刚刚被弄哭又被弄笑的孩子冲过来抱住赵棋:“伯伯,伯伯,你可以飞一个给我看看吗?”
赵棋单手抱起他,让孩子在空中转了一圈,对他说:“你就是天使,你的背后也有翅膀,是你的翅膀带我们找到了偷翅膀的人,爷爷们现在去抓坏人好不好?”
“伯伯们再见!”孩子红着脸,拘谨地朝他们告别,生怕动作大了伤到自己背后的翅膀。
查到线索后,几个老头单枪匹马地赶到嫌疑人的住处。
面对无论如何敲打依旧紧闭的房门,开启了组团吐槽的模式。
“有没有搞错啊,赵棋你的信息对不对啊?”
“我的信息对不对,你们没在场啊。”
“倒也是,你呢,”矛头指向孙志飞,“你学生行不行,别是查录像把人看丢了,随便弄个混混糊弄你。”
“少来,那是我一手调教出来的,比儿子都靠谱。”
“那你呢,”舆论的风头转向陈勤,“嫌疑人是不是住这个房间啊,有没有搞错?”
“物业保安提头跟我保证的,”陈勤把胸脯子拍得啪啪之响,“我亲眼看见他转进这个楼口的,你不相信难道不相信我吗?”
“滚开,别挡亮。”刘浩城一把将以指戳天的人推开。
陈勤贴在墙壁上,大气也不敢喘:“你行不行啊,一个老式的破锁,撬了十分钟了,连个屁都没有。”
刘浩城生起气来,一把将生锈的铁丝塞到他手里:“你来你来你来,你让门锁放个屁给我听听,你来。”
“我来就我来。”陈勤撸起袖子,手上的家伙事被赵棋抢走。
“等你更慢,还是我来。”说话间,他把耳朵贴在门上,仔细倾听门锁上的动静,调整着手上的力度。
仿佛有一双无形的大手随着他的意念进到锁芯里,打开重重的桎梏,只听“咔哒”一声,门锁真的“放屁”了。
赵棋单手落在门把手上,对着身边的人说:“掩护队形。”然后利落地推开门。
开门的动作牵动门后的引线,带队一马当先的赵棋发现那不详的“嘀嗒”声的时候,一切已经太晚了。
“快出去!”他大叫着,将老友推出房门,恐怖的爆炸声随之响起,就在火光喷出的前一秒钟,像开锁的时候那样,赵棋单手利落地扣上房门。
只听“轰隆”一声,门板被冲击波轰开,随着扭曲变形的门板一起飞出来的还有被烧得焦糊一片的赵棋。
他像黑色的蝴蝶一样,随着强劲的风冲出来,模样狼狈至极,形象污秽不堪,但是为了保护朋友的安慰,将自己与炸弹反锁在屋内的那一刻,他在用身后无形的翅膀为所有人撑起生的希望。
“老赵,老赵,”刘浩城扑到他身边,此刻赵棋身上已经没有半寸好肉,刘浩城的手在空中划了个弧线,落在他头顶上,“你怎么样啊,怎么样?”
赵棋咳出一口血痰:“太久没出任务了,大意了。”又咳嗽了几下,努力喘息着的他问,“你们,你们怎么样?”
“我们,我们好着呢,我们没事,一点事都没有。”孙志飞说,此刻赵棋的眼睛已经失去了焦距。
“是啊,我们没事。”从屋内搜寻一圈回来的陈勤蹲下来,“听得到我们说话吗,你再坚持一会儿,救护车马上就能到了,你很快就可以和李云华那个老家伙在一起了。”
“对,”孙志飞抹着眼泪,“你们两个可以把病房包下来打麻将。”
“李云华,李云华不会……”赵棋眼中的光彩迅速流失,“我,我快要不行了,给你们添麻烦了……”
“不行,我不许你胡说,不许你胡说,”刘浩城捶打着地面,在赵棋耳边大声骂道,“你个老残废,你快起来啊,你快起来啊,你已经缺了胳膊了,你再缺点别的,哥几个怎么跟你玩啊,我们怎么跟你玩啊,我们怎么跟你玩啊,我们可怎么跟你的孩子交代啊……”
“抓……抓到他……”这四个字赵棋留在人世间最后的话。
秦月明和钱小历赶到的时候,赵棋的遗体已经被抬走,剩下三个带着轻伤的老头。
“爷爷,你们怎么样?”
秦月明焦急地冲上来查看亲人的伤势,刘浩城摆摆手,他的眼睛中已经没有了泪水,因为赵棋的举动,才使得他们三个能够等到自己的孩子,而赵棋的孩子,则永远失去了他的父亲。
“没什么,”刘浩城说,“是我们鲁莽了,我们一直希望能帮上忙,其实是在给你们添乱,还害得老赵……”
陈勤拍着刘浩城的后背,对秦月明和钱小历说:“嫌疑人在里面,已经死亡,他交给我了,去做你们的事吧。”
孙志飞和陈勤一左一右搀扶着佝偻的刘浩城,他从颤抖的胸腔里呕出三个字:“抓到他。”
那是赵棋最后的遗愿。
秦月明和钱小历没有多说,转身上楼。
从警局直接赶来的萝卜头和白华生早就等在那里。
屋内有一具裸露的尸体,被倒扣的鱼缸盖住,没被火焰伤到分毫。
“怎么样了,”钱小历问道,“嫌疑人的身份确定了吗?”
“死者叫林恒生,今年19岁,是这一带有名的小混混,辍学在家,靠父母给的生活费混日子。”
“他父母呢?”钱小历问道,房间里并没有其他人居住的痕迹。
“警官,您也看见了,我们家里的条件,”林恒生的父亲背对着出租屋里瘫痪在床的妻子说,“实在是让他闹得没办法了,从小他跟社会上的人混,有钱就不着家,没钱就回来要,不给钱就打他妈妈,我们实在受不了,给他租了个房子,让他在外面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
“您的儿子有什么仇家吗?”钱小历问道。
“谁知道呢,每天跟着那帮人混在一起,谁知道惹了多少仇家。”林恒生的父亲抹着眼角的泪痕,“警官,我儿子这次又惹什么事了,要不要赔钱啊?”
家徒四壁的他是在被儿子做出的事情吓怕了,他还不知道自己的儿子永远不会给他找麻烦了。
“那他有没有什么要好的朋友呢?”秦月明问道,刻意不去提及林恒生的问题,她只是个助理而已,将真正的难题留给真正的警员。
“他初中有个同学好像叫于光韧,上学的时候两个人常常一起出去玩,之后杂七杂八的社会人员,我们就不知道了,这孩子原来还只是叛逆,自从少管所回来,就更加不听话了,我们夫妻俩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求政府教育了,”林恒生的父亲殷切地望着来问话的警员,“你们放心,就尽管教育,打两下骂两下都行,我们做家长的绝对不会护着他的,真的。”
秦月明起身离开,留下钱小历将林恒生的死讯通报他的家人。
秦月明和钱小历离开的时候,李恒生的父亲正抱着瘫痪的妻子,哭得泣不成声。
跟医院确认过几个老头的伤势并无大碍后,秦月明和钱小历马不停蹄地找到于光韧家里。
对于警方的到来,于家人很是惊讶。
于父直言不讳地说:“我的孩子已经学好,他早就跟社会上的朋友断了来往,他什么都不知道,你们问了也白问。”
不过在秦月明和钱小历的坚持下,他们还是得到了一个和于光韧面谈的机会。
可惜结果和他父亲说的一模一样,于光韧因为升学和林恒生分开很多年了,他也没有死者的消息,只知道他曾经在同学会上吹牛说认了个师傅,至于对方是谁,男的还是女的,就一概不知了。
因为没有更多线索,只有从林恒生交友范围内一点一点排查,在秦月明和钱小历紧张地处理信息的时候,邓雪珊的电话打到秦月明的手机上:“喂,秦月明啊,我想问下做电子相册的事情你准备得怎么样了?”
“什么电子相册?”
“哎呀,就是同学会上用的那个,上次你答应我的,”邓雪珊说,“你忘了是不是?”
“没有没有,”秦月明从包里取出笔记,“我找到了。”
“真的吗,”邓雪珊的音调忽然拔高了,“我可以看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