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麦子黄了。
施恩张青下山帮手,叫上两个喽啰一道,将麦子割起。烈日底下,人向着大地俯下身去,汗水便滴在土地之上。施恩那里耐得这般劳苦?割得两行,腰酸背痛,给麦芒扎得坐立不宁,双脚乱跳。吃武松几个取笑不住,讪讪往廊下坐地。金莲送上手巾,笑道:“小管营把身上擦擦,不必顾忌。田里有他几个走跳足够了。人多了,没的糟蹋了麦子。”
施恩倒不好意思,羞红了面皮。不敢当着她面洗涤,走避至屋后,一气洗了一通。回来但见金莲掇了瓦罐,往田中走去送水,遥遥地道:“歇会儿!”
一个小喽啰田里直起身来,笑道:“嫂嫂不晓。这时节,地不等人。”金莲道:“地是死的,人是活的。便叫它等等,还吃庄稼打上门来不成?”小喽啰答道:“嫂嫂不知哩!真农忙时节,地里十万火急,更强似军令。”
张青接过水罐,一气灌了一通。听见笑道:“我把你个贼猢狲!你哪晓军队里事?”他身边一个喽啰笑道:“头领不知道他。这猴子当过逃兵。”那喽啰涨红了脸,道:“呸!逃兵?”举起一只手来,道:“你爷爷手上两个指头,须不是给镰刀削去的!”
金莲笑道:“这闫兄弟,这样不会说话。你只看在奴家薄面上饶了他。”将水罐塞到他手中。
张青在田地另一头,同个小喽啰齐头并进。外头看不见人,只听见有说有笑,镰刀唰唰,你追我赶,所过之处,金黄麦浪尽皆倾伏下去。两人一鼓作气,割得一阵,不约而同,手上放得缓了,放声唱起山歌来。武松立着喝水,听了一会,埋下身去,独个儿继续劳作。镰刀起落,赤裸脊背晒得发黑,汗水闪亮,混同了麦芒,是黄金海上翻出一尾鲸鱼鳍脊。
那消一日,将两亩麦子收割完毕。金莲头发上包块帕子,同小叔一道脱粒晾晒,忙碌了三五天。收下的麦子留了二斗做种,剩下的武松使辆头口,送下山磨成面粉,金莲制成炊饼,唤个喽啰,推辆太平车儿下来,送了十几扇笼上山。武松在门口接驳,厨下白气氤氲,滚烫的蒸笼交到他手中,再由他端出去,一扇扇车上安放牢靠。恍然间一如儿时。一如从前。
中秋,山上请了戏班,连演了三天的戏。武松同张青施恩坐在一处,说话吃酒,谈些山下收成,又论些英雄事务,南北山头。张青道:“如今还数你公明哥哥的梁山最是兴旺,十分肯招贤纳士。一个智多星吴用,天南地北,不知赚了多少英雄好汉上山,前些日子,将祝家庄也打了。”
施恩道:“祝家庄同梁山素来也不听说有旧怨。犯它作甚?”张青笑道:“你再猜不着为何。听说缘起是因两家争夺一头死虎。”施恩哈哈地笑道:“争它作甚?不过我武二哥三拳两脚的功夫!”
武松看看有了五七分酒,起身告辞。张青也随之起身,道:“我送一送兄弟。”将武松衣角轻轻一扯,武松会意。二人走至一旁。
张青道:“兄弟,便是有句话问你。银钱可敷使用?往日你从我那里走,带的金银,只怕都使尽了。”
武松道:“钱财彀使。蔬菜粮食都是现成,嫂嫂又会持家,用度有道,闲来制些绣品发卖。并没甚使用银钱处。”
张青道:“不是这话。只怕你嫌弃山上做的没本买卖,银钱来得肮脏。”武松道:“哥哥说哪里话?武二岂是这般不识好歹东西?不够使用时,自然叫哥哥们知道。”
张青遂不再问。武松道:“阿嫂却在何处?四处寻不见我嫂嫂,总是两个人在一处说话。”张青道:“她们两个到得一处,定然是看热闹去了。你只管往热闹处寻去。”
武松果在戏台下寻见了金莲。向孙二娘招呼一声,道:“嫂嫂走了。”金莲磕着瓜子儿,头也不回,笑吟吟地道:“叔叔稍待,看唱完这出就来。”
武松遂站住脚等候。向戏台上望了一眼,望见灯影幢幢,戏台上人影攒动,也不在意,转头去应酬一个熟人。正推让敬酒间,锣鼓胡琴忽然尽皆沉寂,只剩下一个男人的声音,一字一句地唱:“三千里地无知己,十万军中挂印来”。
武松听见这里,回头看时,台上灯火通明,一把黄丝绦宝剑抛在地下,一员黑髯花脸大将单膝跪地,将一个女人拥在怀中,呀呀的唱。他注视一会,转头去找金莲,见她正同孙二娘打趣,两个戏也不看,咭咭咯咯,笑作一团。
武松将酒喝完。再站一会,催促一句道:“走了。”
十月,田野寥廓,山地静穆。山上寒冷,家中已生火了。这日向晚,金莲厨下忙碌。武松田里正修整水渠,忽听见山道上动静有异,不同寻常。走出去看时,一彪军马卷上山来,三五个人,俱穿官兵服色。为首一骑见了武松,勒缰喝道:“喂!兀那大汉。问你一句话:这里可有小路上山?”武松手按锄柄,摇了摇头。
另一个道:“他一个种地的,省得甚么?你休问他。”
那骑士遂不言语。把缰一提,拨转马头便走,马蹄踩进田中,将水渠一脚踩塌。武松喝道:“站着!”那骑士道:“怎的?”武松指了田坎道:“修好了再去。”几个俱哈哈的笑起来,再不打话,拨转了马头便走。
说时迟那时快,武松赶上一步,一把拽住那人缰绳。马匹受惊,奋力扎挣时,哪里却动弹得半分,嘶唤起来。
那人喝道:“找死么?”挺朴刀刺去。武松将身一闪,抢住刀柄夺过,只一拽,连人和军器拖下马来,手起刀落,一刀斩了首级。那几个大惊。见状不好要走时,被武松一刀掠断马头,倒撞下马来,挺刀搠死。其余人在他手下哪走得过两招,俱被一朴刀一个,结果了。
惊动了金莲,屋中远远地道:“人喊马嘶的,甚么动静?”
武松扬声道:“无事,一头野猪,惊了马匹。”将一具尸首踢开。这时山上鲁智深绰一条禅杖,飞也似的赶将下来,后头跟着几名喽啰。智深见了道:“山门给官兵攻破了!吃一群斥候上得山来。我也是刚刚得报。”
武松道:“师兄轻声些。”鲁智深道:“对!对!叫大嫂听见了,不知怎生担忧。”唤过几个喽啰,令他们毫不声张,静悄悄地将尸首马匹抬上山去,自家同武松走过一旁说话。
武松道:“这一群人甚么来路?如何过得了山门?”
鲁智深道:“此是呼延灼兵马,不比寻常。”武松道:“不曾听说山上结下此等仇家。”鲁智深摇头道:“不是咱们仇家。是桃花山惹下事来。”
武松道:“惹下甚么事来?”
鲁智深道:“梁山泊坐大,朝廷发兵讨伐,领兵的一个叫做呼延灼,给你宋江哥哥设计破了连环马去,逃到桃花山下,不合给这山上几个厮夺了他一匹御赐的踢雪乌骓马去。”
武松道:“夺官兵御马,却不是惹火烧身!”
鲁智深道:“我早说桃花山这几个撮鸟悭吝!如今果然坏事在这二字上头。呼延灼失了御马,记恨上了他家山头,遂去寻见青州府慕容知县,要发兵扫清桃花山,夺还御赐宝马。”
武松道:“恁的,这是桃花山自作孽。干二龙山何事?”
鲁智深道:“便是这鸟知县好大贪功,要连同二龙山、白虎山两处一发剿捕。如今呼延灼厉害,桃花山那伙强人打他不过,慌了,写书来山上,要请俺们领军下山相救。”
武松道:“杨志哥哥怎生计议?”鲁智深道:“你还不知道他?他是主张要去的。”武松道:“师兄轻声些!”鲁智深一拍脑门道:“洒家这嗓门!却轻声不得。”
武松道:“师兄也去?”鲁智深道:“这一向却也无事,山上闲出鸟来。引军去了,杀他个落花流水,倒也痛快!”
武松摇头道:“这一桩事务便不当管。”
鲁智深道:“你不在山上,因此不知晓,俺们平日价占山为王,打打杀杀,干的也都是这些勾当。打官兵也是打,打富户也是打,我们落草的人没有甚么,万一给他打上山来,只怕央及你等无辜,不是好的。依洒家看时,若要稳妥起见,还是趁早带了大嫂,上别处避一避风头。”
武松道:“武二晓得了,感谢师兄忧念。杨志哥哥如今在山上?”鲁智深道:“他在山上。”武松道:“今夜我上山寻他说话,家中便止剩嫂嫂一个。师兄派两个人,将山路把守妥当。”鲁智深道:“我理会得。”一径去了。
武松沉吟一会,水渠中抄两把水洗去身上血迹,往屋内去。叫声:“嫂嫂。”
厨下金莲答应一声,一掀帘子出来,围裙上擦手道:“叔叔叫奴有事?”武松道:“没事,便是问何时开饭。吃了饭上山一趟。”金莲道:“就有。”说话间搬上饭来,几样下饭菜蔬,一钵肉汤,一大盂饭。
火边取了镟子,回身去烫酒时,武松阻住道:“不用酒。”端汤碗啜了一口,道:“今天倒不见萝卜。”金莲抿嘴道:“收成太多,叫叔叔吃了一秋天的萝卜。蒸炒炖煮,做到后来,都不晓得怎么做它了,休怪。”将一碟子炙肉推在小叔面前。
武松道:“不妨事。明年少种些它。”金莲道:“萝卜好收。回头吃不完时,下山换些油盐柴米也好。”
二人说些闲话,碗筷叮当,将一顿晚饭吃过。武松起身道:“有事上山一趟。嫂嫂锁好房门,山中有野兽叫唤时,不要害怕。武二去去就来。”金莲厨下答应一声。
武松踏了月色,一路走上山去。山寨中乱纷纷的,人仰马翻,往寺中抓寻杨志,见到披挂一副衣甲,坐在佛殿上虎皮交椅当中,正自看一封文书。见了武松道:“兄弟来了。”
武松道:“便是来同哥哥商议。”
杨志道:“洒家听师兄说了。今天一队兵马赚破山门,上山斥候,幸而有兄弟拦阻在山腰,一个都不曾放了他们过去。你端的好身手,好义气!如今朝廷发兵,战阵上生死难料,只怕战火延及山寨。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兄弟有家眷的人,须是早做打算。山寨金银还有剩余,多多送你一些,寻个天子没理会处,买栋房屋田地,二人栖身过活,却也胜过四处流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