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云飞近日消瘦了许多。
天气逐渐转暖,正午的日头将所及之处全都烤得热腾腾的,争云飞也学着勒燕人的样子放下一边袖子,柔软亮眼的雪缎在草原上格外扎眼,尤其是绣着繁复花纹袖口下露出的那一小节腕骨,竟一日比一日突出。
没有人发现争云飞的异样。可能是因为狗皇帝给她灌的毒药在缓慢发作,也可能是来到草原后水土不服。争云飞会在没人注意到的地方偷偷擦去从口鼻中滴落的鲜血,没人知道她已经连续数日失眠。在每个睁眼到天明的凌晨争云飞总会想起阿洛商,严重怀疑阿洛商就是一碗成了精的蒙汗药,不然为什么他睡在旁边时,她就再也没有失眠过。
随行的刹林部落长老玉达粼看到争云飞又百无聊赖地望着车窗外发呆就来气,编进铁丝的鞭子啪地往矮桌上一拍,问道:“算出来了吗?”
争云飞打了个寒颤,强行打起精神。她这两日已经见识到玉达粼的厉害,生怕她的鞭子抽花自己的脸,连忙将算盘拨动得啪啪响:“六上一去五进一……”
“错了!”玉达粼如犀利黑豹般骈指点向一片竹简,道:“这一行去哪了?被你吃了?连个账本都要看串行吗?王上把你交给我,你就学了这些东西?以后带兵,也丢三落四,只要头不要屁股?”
争云飞防御过激猛后撤,后脑勺一下子撞到马车的窗棂,丹辉的小八哥落在窗台上,歪着头开始唱歌:“她不要屁股她不要屁股!”
“小嘴巴闭起来!”争云飞揉着后脑勺去抓八哥,八哥叽哇乱叫着飞回回丹辉的领口,哼唧唧的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丹辉单手骑着高大的战马缓缓跟在一旁,马车宝顶反射出珠翠华丽的光芒不声不响地落在他斑驳的战甲上,他仓促地瞥了一眼争云飞迅速移开目光。
阿之缩在马车的角落中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然而玉达粼下一刻劈手砸了她的脑袋:“还有你!你……”玉达粼想了半天也挑不出阿之的错处,道:“她算不出来你替她受罚。”
无妄之灾啊简直是无妄之灾,阿之眼泪汪汪望向争云飞:!!!
争云飞压力倍增,算盘几乎要被拨出残影,笑得极为惨烈:“小问题小问题……”
玉达粼嘟嘟囔囔地跳下马车阿之吸着鼻涕蹭到争云飞身边,下巴卡在她的肘窝,道:“芋圆儿姐,你好像又算漏了一行……”
争云飞晕晕陶陶地返回去检查,果然又算漏了。她无奈地笑着咽下喉头上涌的血腥,虚弱地问道:“阿之,如果我突然死了,你们会把我埋在哪里?”
“勒燕的习俗是火葬,将骨灰撒在娘娘树下。爱她的人不能哭泣,否则她就会留恋尘世,没有勇气转生。”阿之猛得支棱起来,像一只时刻警戒的兔子:“芋圆儿姐,你怎么了?”
争云飞摆摆手,曲起手指抹了一下嘴角。她将血迹悄悄藏在袖子里,道:“随便问问。我毕竟是召朝人嘛……可千万别把我送回去啊!那里才不是我的家。”说着想到了温颂玉,他可能是召朝唯一会真心为她流泪的人。
“那芋圆儿姐,你的家在哪呢?”
阿之又靠上争云飞,举起手看着指缝中太阳的光影,道:“草原是很美的!马上就要到夏天了,有吃不完的冰碗和放不完的风筝,小羊和小狼在草原上飞快地奔跑。我们可以去采又漂亮又好吃的蘑菇,你呢,你会采一堆漂亮的毒蘑菇回来,我会说:‘哎呀芋圆儿姐姐,牛羊都知道在能吃的里面找好看的吃,你最起码在能吃的里面找啊!’对了芋圆儿姐,可不要抱小牛啦!不然等它长了这么大还以为自己是小宝宝求你抱抱!阿娘呢,阿娘会带着军队凯旋,大家团聚在一起围着篝火唱啊跳啊……这简直是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刻了!”
阿之天真地眨着又大又圆的眼睛,道:“芋圆儿姐,你喜欢夏天吗?你喜欢草原吗?你喜欢阿洛商殿下吗?你要是喜欢的话,那这里就是你的家了!”
“我的家……”
争云飞想着那篮根本不存在的毒蘑菇,停下拨算盘地手,从一高一低两大堆账本里抬起头来,她从马车窄窄的窗户里看向遥远的北方,努力想象着阿洛商口中一望无际的辽阔的雪原。她此时并不知道自己正在高烧,只觉得浑身发冷,眼睛被阳光刺得红一片蓝一片,隐约看到勒燕王庭的城堡高耸入云,她再次咽下涌上来的血,随意问丹辉:“丹辉,那你呢,你喜欢夏天吗?”
丹辉顺着她目光的方向望去,轻轻摇了摇头。
争云飞投来好奇的目光,等他解释“为什么”,阿之跳起来,激动叫道:“芋圆儿姐,你看,我们到王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