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什么资格过去?
他甚至连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口。
月光破云而出,照亮两家之间的那堵矮墙。他这才发现,墙缝里不知何时长出了一株野茉莉,细小的白花在夜风中瑟瑟发抖,像是不敢绽放得太放肆。
他伸手碰了碰花瓣,突然想起自己的父亲。
那个永远西装笔挺,连衬衫袖口都要熨烫平整的男人。
那个在他中考志愿表上直接写下某个学校,不容反驳的父亲。
那个在他收拾行李离开家时,冷笑着说“你迟早会回来”的父亲。
他突然理解了杨柳的愤怒。
有些伤口,不是时间能愈合的。有些亏欠,不是一句“为你好”就能抵消的。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节修长,骨节分明,没有茧,没有伤疤,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可这双手,除了握笔,敲键盘,还能做什么?
能替她擦掉眼泪吗?
能拦住她父亲的那一巴掌吗?
能把她姥姥的养老钱要回来吗?
答案是不能。
他什么也做不了。
就像他无法改变自己的父亲一样,杨柳也无法改变她的父亲。他们能做的,只有逃离,或者硬扛。
夜色黑沉,微风拂过树梢,树叶沙沙作响,像是在低语。
“滋啦——”
隔壁的收音机突然发出一阵刺耳的杂音,接着是天气预报的播报声,混着微弱的哭声:
“明日有雨,东南风三级,局部地区暴雨,请市民注意防范,外出记得携带雨具……”
许愿抬头看向天空。
乌云已经遮住了月亮,月色遮蔽,星光黯淡。
明天,会下雨。
或许在杨柳的眼里,今天早就下过一场暴雨。
而有些伤口,永远晒不到太阳。
隔壁的灯“啪”地关了,黑暗笼罩了两个院子。只有姥姥的收音机还在滋滋作响,天气预报循环播放着暴雨预警。
——
雨从半夜就开始下,杨柳被窗外雨声吵醒,迷迷糊糊中起床关窗,接着再次躺回床上进入梦境。
她在梦里回到了那个曾经的家。
砖瓦房低矮,烟囱里冒出的白烟被风撕碎,飘散在铅灰色的天空里。窗外在下雪,屋内炉火微弱,女人痛苦地躺在床上,汗水浸透了被褥,指尖掐进掌心,却死死咬着唇,不肯发出一丝呻吟。
接生婆粗糙的手掌拍在婴儿青紫的背上,一声微弱的啼哭终于划破寂静。
“是个丫头。”接生婆忙用干净厚实的棉布裹住婴儿,语气欣喜。
女人躺在床上,虚弱地抬起眼皮,苍白的脸上没有喜悦,只有解脱。
她说:“给我看看她。”
接生婆忙抱过来。
她伸手碰了碰婴儿的脸颊,指尖冰凉,婴儿却奇迹般地止住了哭泣,睁着湿漉漉的眼睛看她。
门外突然传来凌乱的脚步声,接着是酒瓶砸在门槛上的碎裂声。
男人裹挟着风雪和浓烈的酒味撞进门,他熬了一夜,此刻眼皮浮肿,衣领上还沾着呕吐物的痕迹。
“生了?”他大着舌头问,目光甚至没往床榻上扫一眼。
女人沉默地闭上眼睛。
接生婆讪笑着递过孩子,“是,是个小姑娘,您给取个名儿?”
男人胡乱摆手,踉跄着栽进隔壁房间的床上,鼾声如雷。
雪还在下。
婴儿在接生婆怀里不安地扭动,小小的手指抓住空气,像是想抓住什么永远抓不住的东西。
整整七天,婴儿没有名字。
女人用厚实暖和的襁褓裹着她,喂奶时总是望着结霜的窗户发呆。
有时婴儿哭得厉害,她就机械地哼几句走了调的歌谣,声音干涩得像投入枯井里的石头。
直到某个清晨,门被叩响。
那时候身体还很健硕的老太太就站在雪地里,怀里抱着蓝布包袱,眼角皱纹嵌着长途跋涉的风霜。
她一眼就看见床上那个小小的包裹,激动之间,包袱“啪”地掉在地上,露出里面手工缝制的虎头鞋。
“我的乖孙……”老太太颤抖着抱起婴儿,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泪水突然砸在婴儿皱巴巴的额头上。
女人坐起来,靠在床沿卷烟,火星明灭间淡淡开口,“还没取名。”
老太太猛地抬头,“七天没个名字?!”
“他不愿意取。”女人朝隔壁房间抬了抬下巴,那里面不知道有没有人,或许又去哪里寻欢作乐了。
老太太的胸口剧烈起伏,她紧紧搂住婴儿,突然扯开嗓门朝里屋喊,“苏志强!你个没心肝的东西!”
婴儿被吓得一抖,却没有哭,反而睁大眼睛望着老太太愤怒的脸。
“不指望了。”老太太用额头贴着婴儿的脸,泪水浸湿了襁褓,“姥姥给你取。”
厨房水壶呜呜作响,蒸汽顶起壶盖,在昏暗的屋子里织出一片白雾。老太太望着窗外白茫茫的一片,到处是纷飞的雪,其中影影约约看见一颗不大的柳树。
她轻声说:“就叫小柳吧。”
老太太慈祥的笑了笑,逗得怀里的婴儿眉开眼笑,“我们小宝有名字喽,苏……”
“妈,”女人打断她,同时浅浅撩起眼皮,“别和他一个姓,他不配。”
老太太同意:“那就和你一个姓。”
女人顿了顿,目光落在刚出生的婴儿上,不知道在想什么,许久后轻声说:“ 我也不配。”
梦境突然扭曲。
长大的杨柳站在童年的矮房前,看着年轻的母亲头也不回地走进雪幕。姥姥抱着襁褓中的自己,苍老的歌声飘在风雪里。
“小囡囡,莫要哭,姥姥给你缝新袄……”
枕头上洇开一片潮湿。
窗外,一只小鸟来不及避雨,紧急落在树枝上,细弱的树枝撑不起重量,斜斜往下倒去,小鸟脚上一滑,惊吓之间扑棱着翅膀飞到屋檐。
树枝凭着惯性往上翘起,溅起许多水,啪嗒啪嗒打在窗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