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把小婴儿带回去的那天,雪停了。
天光惨白,照在泥泞的土路上。
姥姥站在低矮的院墙外,枯瘦的手指死死扒着土坯墙缝,指甲缝里渗出血丝。
她看着那个醉醺醺的男人把襁褓粗鲁地抱在怀里,像抱着一袋米面粮食,踉跄着消失在结冰的田埂尽头。
“志强!孩子要喂奶……”
风声吞没了姥姥的呼喊。
小孩在父亲的臂弯里安静得出奇。不到百天的她还不懂离别,只是睁着黑葡萄似的眼睛,望着姥姥越来越小的身影,小手乱七八糟地从襁褓里挣出来,胡乱抓着什么,却只抓了一把冰冷的空气。
那时候的父亲是镇上唯一的铁匠。
打铁铺终日响着“叮叮当当”的敲击声,火星四溅。
杨柳的摇篮就摆在角落,盖着防火的湿麻布。当父亲抡起锤子时,肌肉虬结的手臂上青筋暴起,汗水顺着下巴滴在烧红的铁块上,“刺啦”一声腾起白烟。
他有时会出去和朋友喝酒,一喝就是一整夜,有时醉得厉害,他会忘记炉上还煨着米糊。杨柳饿得哭哑了嗓子,隔壁卖水果的婶婶便翻过矮墙,一边骂骂咧咧一边给她喂糖水。
“造孽哟……”婶婶粗糙的手指抹去她嘴角溢出来的水,自言自语,“你爹当年可不是这样的。”
转机就发生在某个春夜,至今也没人知道父亲是怎么想的。
杨柳发了高烧,小脸烧得通红,一开始还哭,吵的整条街都听得见,后来逐渐哭不动了,动静小了下来。父亲从外面回来,朦胧间碰翻了药碗。黑褐色的药汁泼在地上,映出他扭曲的倒影。
他盯着那摊药看了很久,突然甩了自己一耳光。
半夜,镇上人看见他抱着女儿狂奔向卫生所,赤脚踩过带露的田埂。他的工装裤上沾满泥浆,怀里的小女孩裹着唯一干净的枕巾。
“苏志强转性了?”卖杂货的老王咂舌。
婶婶和他站在原地,看着父亲跑得飞快,平静道:“这么久了,他也该像个人了。”
——
七岁的杨柳转了学,跟着父亲换了一个城市生活。
小女孩背着姥姥缝的花布书包,站在教室门口。同学们看她一眼,扭头窃窃私语:
“她爸是酒鬼……”
“听说她妈跟人跑了……”
“那她肯定也不是什么……”
转学之后,她的铅笔总是不翼而飞,作业本上常有墨汁画的王八。但每当有人当面喊“没娘崽”时,酒鬼的女儿会突然暴起,指甲狠狠掐进对方胳膊里,像只被踩了尾巴的野猫。
班主任找家长谈话。父亲就穿着唯一体面的蓝布衫,手掌上的老茧刮得桌子“沙沙”响。
“杨柳很聪明。”老师推了推眼镜,“就是太冲动,当然,我不是说她这样不对,但是不应该。”
父亲低着头,没说话。
他突然抬起头,盯着窗外飘扬的国旗,说:“她像她姥姥。”
每月第二个星期天,姥姥会走二十里山路来市里看她,顺便住两晚。
竹篮里装着煮鸡蛋,麦芽糖,还有用旧挂历包着的连环画。父亲见了姥姥的身影就坐车躲去老镇上的铁匠铺,回归老本行,把锤子砸得震天响。
“你爹……”姥姥摩挲着杨柳手腕上的淤青,那是昨天抢回被撕作业本时,她和对方撕扯留下的,“他对你好不好?”
杨柳自顾自把鸡蛋黄捏碎,声音淡淡的,“还行,比老家隔壁婶婶的狗强。”
姥姥却笑不出来,她的眼泪砸在鸡蛋壳上。
四年级期末考试,杨柳拿了全校第一。
表彰会上,父亲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手足无措地站在家长席。当校长念到杨柳的名字时,他突然站起来鼓掌,男人粗粝的掌声孤零零地回荡在礼堂里。
那天晚上,父亲带杨柳回了一趟老家,铁匠铺一个月只开一回,这里已经很久没飘出酒气了。
父亲很高兴,用攒了很久的好料打了只小铁皮盒,再慢慢地刻上“奖状”二字。
“给你装这个。”他指着墙上崭新的奖状,看见女孩的眼睛,眼神躲闪,笑了下,“以后……都装这里头。”
月光透过窗棂,照在铁皮盒的毛边上。杨柳发现父亲的鬓角挂了白霜,像那年姥姥头顶的雪。
升初中那年,父亲带回一个烫头发的女人。
女人身上的香水味熏得杨柳打喷嚏。她涂着红指甲的手摸了摸杨柳的头,“叫阿姨。”
父亲紧张地盯着女儿。
杨柳没说话,她转身从铁皮盒里抽出所有奖状,一张张撕得粉碎。纸屑像雪片般落在地上,映出父亲瞬间苍白的脸。
在那之后,杨柳很长一段时间都没见到过她。
一年四季里,春天总是来得最突然。
初中校园里唯一的那棵柳树一夜之间抽了新芽,嫩绿的枝条垂在围墙边,风一吹,柳絮便纷纷扬扬地飘进教室,落在课桌的刻痕上,落在未写完的试卷边角,也落在那个粉色信封上。
那是隔壁班男生偷偷塞进杨柳课桌的情书。
杨柳捏着信封一角,没有打开。她透过窗户望向走廊,父亲正站在办公室门口和班主任说话,眉头紧锁,手里还夹着半根燃着的烟。他今天穿了件笔挺的灰色夹克,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像是要去见什么人。
那个女人。
杨柳的指甲无意识地在信封上掐出几道折痕。这已经是这个月第三次了,父亲下班后不回家,电话里总是敷衍地说“有事”。可她分明闻到了他衣领上陌生的香水味,甜腻得令人作呕。
“杨柳!”同桌徐丽碰了碰她的手肘,压低声音,“你爸又来找老师了?”
杨柳把情书塞进课本里,扯了扯嘴角,“谁知道呢,可能是我又惹了什么事吧。”
徐丽瞪大眼睛,“哪有你这样的?!自己往自己身上泼脏水。”
她笑了笑,没再说话。
窗外,父亲突然转头看向教室方向。杨柳迅速低头,假装在写作业。她能感觉到那道视线在自己身上停留了几秒,然后随着脚步声渐渐远去。
粉笔碎屑在教室里漂浮,讲台上数学老师正在讲解方程式,声音忽远忽近。
杨柳盯着课本,里面夹着情书,一个荒唐的念头突然冒了出来。
——
放学铃响,却没什么人跑出校门。
因为大家都挤在某个地方看热闹。
杨柳站在教学楼走廊,看着那个男生红着脸被推到她面前。周围挤满了看热闹的同学,有人起哄,有人吹口哨,还有人举着手机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