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
他说不能。
不能做一个不乱杀人的好人。
归根结底,蹉跎岁月会泯灭掉他的善心,催发他骨子里的恶性,期盼一个恶人从良,是再可笑不过的事情,纵然如此,王逸然也还是想问他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在蒙馆被顾释欺负多年没变坏,为什么被父母苛责冷落没变坏,为什么熬过种种极端,甚至是抛弃之后,反而变坏了呢?
为什么?
这不应该。
除非他一直没变,只是她误会了,但这更不应该。能坐稳一国相位的人,手上能有多干净?能名扬天下的除妖师,手底下又能放过多少条无辜妖怪的性命?
她似乎已经知道了答案。
但她还是有点不想相信。
她执着地想听他亲口解释,然而目光触及到他那双哭肿了的眼睛时,面前却没有传出一点声音。
王逸然疑惑地将视线下移,落到他的唇上,陆景冥张合着嘴巴言语,向她解释,可她仍是听不见。
两耳里突然传来嗡嗡嗡的刺鸣声,头晕目眩的感觉再一次来临,她有些难受地紧闭双眼,伸手捂住脸。
看不见任何光景的漆黑中,不同人的声音一句一句响在她的脑海里:“听说了吗?左丞相的独子在前些夜里被妖怪抓走了!”
“那真是凶多吉少喽!”
“听说那些妖怪都喜欢吃活人,吃法和熊瞎子一样!不直接咬死猎物,反而让他保持清醒,看着自己被生吞活剥!”
“哎呦!那不得活活痛死!”
“情况属实,曾有人在夜里,看见一只虎妖嘴里叼着一个浑身血淋淋的孩子。”
“真是可惜了,朕还想好好利用他呢。”
“没了就没了,再要一个便是。”
“许叔,别怕,你还有我!”
“快看快看,那就是师父从山下带回来的师弟!”
“什么师弟?我看啊,是个连剑都拿不起来的废物吧!真不知道柔水灵印为什么会长在他的头上!”
“师兄!我都跟你说了多少次,招式不是这样练的!你好笨啊!”
“遭了,闯祸了!快叫师兄来!”
“你就是乾沧宗掌门的关门弟子?”
“徒儿,切记,你身上背负了整个仙界的未来,定要在日后斩杀……”
斩杀什么?
她不清楚。
声音戛然而止。
睁开眼,自己的面孔倒映在眸前,脚下的厚雪不知在何时被清澈的冰海替代,双足踩在水上不会下陷,支撑感有如地面。
突如其来的变化,让王逸然脑子发懵地盯着水里游的锦鲤,还没彻底缓过来,就听见了一声熟悉的声音。
“跟我回去。”
声线平缓,冷淡稳厉。
是谭韵罗。
她抬头看去,瞧见了不远处的那位女子,那人将一身素色青衣穿出了肃穆杀气,眉宇凌气盛人,两眼灵光不减当年神采,相貌媚而不俗,妩中带俏。
乍一看,其实很少能在其脸上看到岁月的痕迹,仍是年轻,变化不大,就连命令人的语气也是一样,不容人拒绝。
王逸然想都不用想,立马猜出了那句命令的话,是对着谁说的。
隔着一段距离,她看见了对面那道颀长又挺拔的背影。
晴天万里,静谷空灵,不远处的少年墨发高束,一袭玄色金莲吉云袍代替了以往水蓝色的着装,她缓步走上前,怀着好奇的心情,仔细打量眼前人。
年方十七,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以往沧桑磨出了他拒人千里,冷漠沉稳的气性,看人的眼神虽能让对方不寒而栗,可在那青涩俊逸的脸庞上,到底还残存着几分意气与稚嫩。
不同于七岁时的可爱,天真无邪不再,善良好骗不再,他已经成长了,长成了一个血气方刚,能独当一面的男人。
一言一行,皆能自己做决定,包括回去这件事,沉思过后,陆景冥神情冷漠道:“一定要回去吗?”
“是你不要我的,母亲。”
相隔不远的距离内,二人周身之间仿佛有两股无形的气焰相互对峙,他们对视的目光像极了仇人会面。
谭韵罗默认了丢弃他的事实,面上没有闪过一丝一毫的愧色,看向身材高挑的孩子,目光里的神色依旧不喜,回应人的语气,一如十年前那般,厌恶烦倦,仅是语气轻了些。
看样子,是疲惫所致。
“朝廷重用修仙之人,你必须跟我回去。”
“那又与我何干?”陆景冥面不改色,话里多了几分嘲讽,“我的存在只是你们的催命符。”
“更何况。”他目光冷下几分,刻意强调,“我如今习了武。”
习了武,就不能再单纯做文臣。
习了武,朝廷会继续忌惮陆家。
谭韵罗明白这句话的分量,也清楚陆景冥的回应里,所表达出来的叛逆与抗拒,他如今不会再哭着求她,求她把他带回家。
她现在能威胁恐吓他的东西太少了,少到只有抚养过他的那七年,少到只有血缘和姓氏能将他们的关系联系在一起。
劝说受阻,谭韵罗大方开出了一个条件:“只要你肯回去,想做什么都随你。”
“我想做的就是不回去。”陆景冥不为所动地看着她,眼神冷若寒潭,仿佛站在他面前的不是辛苦怀胎生下他的母亲,而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