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兴元年春,章德殿的晨光如缕金线,自沉沉乌木窗棂间斜洒而入,穿透了淡金流纱的帐幔,洒在案前一袭素衣。
案后,邓绥已然起身多时,伏案而坐,袖口微挽,手中朱笔游走于竹牍之间,墨色淋漓,似清泉激石。她小腹微隆,却仍端坐如常,笔锋勾画政令批注,不曾有一丝迟疑。晨风撩动她鬓边发丝,透着一股温婉而坚定的从容。
刘肇在榻上睁眼,身侧已无温热。他目光一转,便见案几前那个熟悉的背影,在晨曦中静默如画。他起身披衣而行,拾起她昨夜披覆的雪狐软裘,悄然覆在她肩头。
指尖不经意触到她手背,微凉如春晨的露。
他眉头一蹙,语声低沉含怜:“这些琐事,交由三公九卿去理也无妨。”
邓绥头也不抬,唇角却牵出一抹浅笑,依旧伏案批阅:“若我能为仲举分担一分,仲举便可少一分忧心。况且......”她抬眸,眼含调笑之意,“我也不是那等甘于闲坐的中馈之人。”
她眼中的月光未褪,睫羽投下柔影,掩不住眉宇间那种久经风浪仍澄澈如初的光彩。刘肇凝望着她,心头恍若被什么温柔一击,久久不能言语。
他忽而怔住。
十年了。
从初入宫时的少女,一袭芙蓉襦裙,孤身站在暴室烛火下,倔强而无惧地抬头看他。她曾在朝堂上与他言辞交锋,为法度,为百姓,不让须眉;她也在风雪夜中为他披裘添茶,于绛灯下默默守夜。如今身怀六甲,依然不肯卸下半分担子。
她未曾改变,也从未改变,多的只是坚韧。
他心中忽有波涛汹涌,仿佛所有往昔在此刻汇聚成潮。他俯身,一把夺过她指间毛笔,搁在案上。邓绥一愣,还未出口质问,便被他揽入怀中,唇落如雨。
那吻含着深夜仍醒的疲惫,也含着万语千言未道出的珍重。
“朕这一生,最得意之事……”他贴着她额角低声道,声音喑哑而绵长。
“不是施政仁德,不是开疆拓土,不是令四夷来朝。”
“是让你,绥儿,进了雒阳宫,入了朕的心。”
邓绥怔怔地看着他,眼中波光盈盈,半晌,她扬唇一笑,笑意婉婉如初春江水:
“可笑的是,当年我初到这里,我还以为此生不过是笼中雀,困于金缕。”她伸手抚上他的胸口,“谁知笼中竟是天地广阔,与你一同扶持苍生,倒似生而为凰。”
竹牍未收,而春光,已然满殿。
章德殿内,红螺香袅,玉漏低鸣。榻上摊开的奏章已阅过半,刘肇与邓绥比肩而坐,执笔同批,案几之上朱笔与墨毫交错,皇后腹前微隆,纱袍轻覆,几页卷宗倚靠其上。
殿门外响起一道传报声,郑众疾步而入,低声禀道:“陛下,清河世子刘祜候于殿外,请觐。”
刘肇放下笔,抬眸一瞬即收,语气温和:“宣。”
未几,少年便快步踏入。十一二岁的身形尚显稚气,却早生玉骨华姿,一袭青襦,腰间玉带随步晃动,“叮”的一声脆响,在金砖地面上迸出微妙回音。他跪伏行礼,语气恭敬,却避而不谈邓绥身前起伏的腹线。
“侄儿叩见皇叔,皇婶。”
刘肇微皱眉,抬手示意他近前,翻过他手中所呈《春秋》讲记,只见页上朱砂点画纷乱,圈批潦草,与半年前隶书工整、理据清晰的批注判若两人。
“祜儿近来功课似有懈怠。”刘肇食指轻点书页一行,“‘郑伯克段于鄢’,你解作‘兄友弟恭’,岂不颠倒黑白?”
刘祜听罢神色未动,忽而抬眼,平静地回道:“若段公子有治国之才,郑伯固守君位,岂非私心?叔侄君臣,岂不能推让?”
少年语调清亮,却分毫未掩其中讥讽意味。刘肇闻言怔住片刻,眉间浮现一抹疲意,未再多言,只挥手示意退下。
待人影退出殿门,玉带钩又响一声脆响,殿中却是沉默良久。
“这孩子,从前最是聪慧温和,讲经如流,礼度周全……”刘肇叹息一声,揉按着额角,语气中夹着说不出的疲惫与失望。
邓绥指尖微动,翻过一卷未批的折子,目光落在其中几字上,淡声说道:“平原王胜病重……陛下若忧心社稷之继嗣,何不直言立储之事?”
这话如春雷骤至,刘肇猛地攥住她的手腕,旋即又惊觉自己失了分寸,忙不迭松开,满目愧意地望向她腹间,低声道:“绥儿……你明知朕等这个孩子,等了多少年。”
语罢,声音轻得几不可闻,如风中草叶簌簌,又如压在千钧江山之上的一句心声。
就在此时,殿外忽传来几声雀鸟惊飞的翅羽扑闪,刘祜的笑声轻佻张扬,他正抢过宦官手中的弹弓,随意瞄准宫墙外的喜鹊窝,一石击出,群鸟散飞。
刘肇凝视窗外,眼中浮现一抹复杂难言的忧色,未语却长叹。少时继位时他便知,帝王的子嗣,从不只是血脉那么简单。身边人皆云祜儿有龙姿凤质,天赋异禀,年少便能通经义、察政理,甚至有朝臣都曾暗中进言:“若陛下无嗣,此子堪以为太。”
他何尝未动过册封之念?他的皇子尽数夭折,之有身患厥疾的刘胜还活着,但难继承大统。也正因此,才将刘祜留于洛阳宫中,亲授经训,悉心教养。可今时不同往昔,邓绥已孕,江山之后或许终有正脉相承,原先一切布局皆成两难。
“仲举。”邓绥轻声唤他,柔指搭上他的手背,“若日后真到了立储之时,不论是祜儿,还是这个腹中的孩儿……都该以社稷苍生为重。”
她语气平静,却眼神清明如镜,不带一丝私情偏袒。